在角门下马,贾瑚走在前,温修昀在后,四五个小厮抬着薛蟠,外有十来个人围随,一径到了贾瑚内书同尘斋旁边院子苍柏院——此为贾瑚根据王熙鸾所取长松院名字取的。
看大爷昀大爷带着蟠大爷回来了,苍柏院里等着的人都忙起来,有出去迎的,有去接蟠大爷行李东西的,几个嬷嬷都在屋内给薛蟠铺床铺被。
贾代儒贾瑞爷孙两个自然也从堂屋出至廊下相迎。
虽贾瑚顾着薛蟠伤还未好,并未快马,薛蟠在马车上,身下还垫了许多褥子垫子防颠,但这一路过来,总有慢行急行速度变化,难免颠簸,薛蟠被抬下车时略觉身上难受,便装出十足不适的模样。
贾瑚看他这样,面色并无变化。
他在角门处命小厮去请位太医回来,往苍柏院回去的路上走在薛蟠前面,淡淡道:“先叫蟠兄弟知道,我这人最不喜人和我耍赖说谎撒泼。姑父姑母已将蟠兄弟全权托给我,这荣国府是我做主,我也非蟠兄弟父母,不过受人之托教导蟠兄弟。蟠兄弟可想好了,别把在姑父姑母面前那套往我身上使。”
他回头看一眼薛蟠:“才过去了十几日,蟠兄弟应还没忘了我的手段。”
想到那日的事,薛蟠眼睛紧紧闭上,还把脸埋在褥子里,吓得连装难受都忘了。
看他暂老实了,贾瑚不再理会他。
温修昀在后面见了瑚大哥几句话把薛蟠吓成这样,不免有些好奇十月二十八那日,瑚大哥究竟是怎么教训蟠兄弟了。
但这事连……琏兄弟都没问出来,他还是少好奇些儿罢。
琏兄弟今日没往定安伯府上去。
他这是……
再次想起清晨贾瑚贾琏兄弟的对话神态,温修昀心下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琏兄弟这是……不想让别人再看到他对凤妹妹的分毫不同了?
温修昀心内颇有几分复杂。
迈入院门,贾瑚朝贾代儒贾瑞祖孙行去,拦住贾代儒的礼,略回一礼,道:“辛苦太爷等着,蟠兄弟才下马车身上似有些许不适,我命请太医来先给他诊治,他行李也须得收拾一回,只怕下午才能上学了。”
贾代儒听贾瑚说薛蟠身体不适,本以为今日便不上课了,可贾瑚下一句的意思是下午就让薛蟠上学,再看被小厮们抬进屋里的薛蟠,心中便知贾瑚对薛蟠的要求不低。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瑞儿能在荣国府跟着进士出身的先生读书,都是亏瑚大爷请到他身上,瑚大爷让他对蟠大爷严些他就严些。
再者不经一番苦读哪有成材的?瑞儿也没少挨他的板子,哪次打完了他也没说就许瑞儿松懈不读了。
早听闻瑚大爷不仅自家日夜苦读,对家中兄弟子侄们约束也甚严,东府里蓉哥儿蔷哥儿两个没少和下人抱怨。
瑞儿能跟着瑚大爷读上几年的书,想必进益成材近在眼前。
因此贾代儒道:“我知道了,瑚大爷放心,既下午再令蟠大爷上学,那我上午再思索一回怎么教导。”
贾瑚道:“蟠兄弟在家中时也曾读书识字,开蒙的书勉强读完了,字也会写两笔。当日薛家姑父给蟠兄弟请的先生也是举人出身,学问不差,怎奈姑父姑母溺爱,纵得蟠兄弟欺师胡闹,那先生见了主家如此,不敢严厉教导蟠兄弟,所以他上了二三年学都是白上。太爷教导蟠兄弟几个月,不求让蟠兄弟多学多少东西,也不必太过催逼,要紧的是让他先养成习惯,何时上学了开始念书就专心,留下的课业都能完成便罢,再多的有时间,许他玩乐放松也无妨。”
贾代儒听贾瑚这话倒有些不懂了。
贾瑚先回身和温修昀道:“昀兄弟先上学去罢。”
温修昀一笑告辞。
贾瑚方把贾代儒先引到东厢房内——专布置出来给贾代儒暂歇的地方,两人对坐了,小厮们上了茶,贾瑚道:“蟠兄弟养成今日这性子,是六七年间姑父姑母一直纵出来的,若不先把他顽劣怠惰惫懒根性尽除,教他多少知识也是无用。这非一朝一夕之功,得徐徐图之。且蟠兄弟毕竟年小,还在病中,一时太过严苛,怕他从此厌学惧学,那更难了。”
贾代儒略明白了贾瑚的意思,叹道:“瑚大爷说得是,育人如植树,若根子不正,再浇水施肥多少也是长歪的结果。”
他看贾瑚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不但自家得中解元,能掌一府中事,还能教导兄弟提携子侄,连怎么教兄弟晚辈都懂得。再看自家孙子贾瑞在地上立着,别说样貌和贾瑚差多少,便是周身的气度和身上本事,哪及贾瑚一个零头?
说来两人不过差了四岁。
若依着瑚大爷所说,难道瑞儿到了今日还半点儿不出息,是因为根子长歪了的缘故?
也不是啊,瑞儿是他从小亲身带大,三四岁上就给开蒙,这些年别说吃酒赌钱,连玩乐也甚少许他,生怕他生出惰性,一概命他读书上进,怎会让他长歪呢?
贾代儒正自迷糊间,听贾瑚又道:“我还有几句要嘱咐太爷。太爷必得拿出长辈先生的架势镇住蟠兄弟。这院里十二个人都是我精心挑出来,为首的是汤嬷嬷和齐安两个。若蟠兄弟顽劣欺到太爷头上,或是有不听教诲太爷管不住的时候,只管使人告诉我,我来震吓他。他是薛家独苗,太爷打他戒尺略惩无妨,但万万不能大动笞挞,我不怕薛家如何,太爷毕竟不同。”
贾代儒忙道:“多谢瑚大爷想着。”
看还有一个时辰便要正午,贾瑚道:“请太爷在这里暂歇,我这便带着瑞兄弟去见先生。”
贾代儒忙起身要谢过贾瑚,哪知这时地上立着的贾瑞带着几分虚开了口:“瑚大哥,祖父,我有几句话……”
“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贾代儒立时呵斥他。
贾瑞把脖子缩着,不敢再发一言。
贾瑚看他们祖孙在他面前都是如此,便知私下里贾代儒是怎么教导贾瑞的了。
有错就呵斥,做得好却不奖,贾瑞能愿意读书才奇怪。
看贾代儒在薛蟠面前是如何罢。大不了他就改个法子,让贾代儒唱白脸,他唱·红·脸也不错。
……实在不行,就让琏儿来唱·红·脸。
贾瑚先和贾代儒道:“太爷不必动此大怒,我观瑞兄弟并非浮躁之人,应真是有话要说。”
贾代儒本瞪着贾瑞,听见贾瑚的话,忙换了一副表情语气,道:“既然如此,就让他说!”
贾瑞还是不敢说,贾瑚道:“瑞兄弟有话直说无妨。”
“我……我是想着来府上一回,前头就是珠大哥养病之所,我想先去看望珠大哥一回,也……也是全了礼……”贾瑞挣扎一番,终于把话结结巴巴的说了。
贾代儒看向贾瑞的面色稍缓了些。
贾瑚道:“既瑞兄弟有这份儿心,我便带着瑞兄弟走一次,正好我也有两日没去了。”
贾瑞先是喜出望外,但听得是和贾瑚一起过去,那眼里的高兴激动又黯淡了不少。
贾瑚把贾瑞神情看在眼中。
贾代善对贾瑚一礼:“瑞小子多事,要劳动瑚大爷了。”又和贾瑞道:“你是来上学的,还弄出这些事儿劳烦人家。等看完了珠大爷,你可得好好跟着上学!”
贾瑞低着头应了,看贾瑚往外走,忙跟在他身后。
苍柏院离东院不远,贾瑚在前,贾瑞落后一步跟着,听贾瑚问他几句读书做文章的话,搜肠刮肚的想话答应,一面又怕贾瑚问得深了些,他答不上来,传到祖父耳中,又是一通教训。
幸而瑚大爷只问了他些看过几本书,都学到何处,会背多少文章,破题等学了没有,没问书中具体问题。到了东院角门,贾瑞听贾瑚不再问他,只觉浑身一松。
贾珠屋内,王宜和已理完了家事,和秦可卿婆媳正对坐临窗炕上守着贾珠,两人手中皆拿着针线做活。
秦可卿微红着脸,给贾珠缝制身上穿的里衣。
王宜和做的也是贾珠贴身的衣裳。这一年贾珠身上一直不好,王宜和怕外头针线粗糙,做的衣裳磨了贾珠皮肤,是以他一概贴身穿的衣裳都是王宜和领着丫头们亲自动手。
秦可卿进贾家门的头一日,王宜和先得了贾珠说不会休弃秦氏的话,又和贾政吵了一回,第二日把秦可卿领到贾母面前,贾母对秦可卿也多有回护疼爱。
王宜和再看这三四日下来,秦可卿模样着实没得挑,为人恭顺温柔,也定得下心坐得住,说守着贾珠一日,就能一日不出屋门儿,对秦可卿出身的不满便暂淡了些。
做针线要低头,时间长了肩膀胳膊酸,脖子眼睛疼。
王宜和也是没两年就四十的人了,这几年照顾贾珠虚耗身体,身子早不如前几年,做不得几刻钟针线就要放下歇一会儿,走动走动,或是叫小丫头们锤肩。
她这回搁下手里活计,在地上略走两圈儿,看秦可卿仍坐在炕上认真缝衣裳,便往她身边站了去看。
秦可卿看她坐着,婆婆立着,忙自炕上起来。
王宜和颇觉满意,笑问:“做怎么样了?”
秦可卿回:“还差两个袖子就好了。”她小心拿着针,把这件里衣捧到王宜和面前。
王宜和看了一回,见针脚细密,线头也都藏得好,点头道:“你坐罢,我再走几圈儿,今日这衣裳做好了就给珠儿换上,也算你的心意了。”
秦可卿忙道:“不如我扶着太太走一会儿,这衣裳下午也就做完了。”
王宜和便把一只手搭在秦可卿手上,两人绕着屋里悄声转了几圈儿,不觉来到贾珠床前。
略把帐子掀开一条缝儿,王宜和往里看贾珠面色蜡黄,身上干瘦,抿了嘴把帐子合好,再看秦可卿面色红润,眼睛水亮,忍不住略沉了脸,道:“你别跟我逛了,快把里衣做了。”
秦可卿不知婆婆为甚忽然不高兴,但她立时就行礼低声道:“我这就去,说不定能赶在中午前做完。”
王宜和见她这样,又觉得自己过了:“别这么忙,中午之前做不完,吃了饭再弄。”
秦可卿再行了礼,回到炕上坐下,把做了一大半儿的里衣重拿起来,悄悄长出一口气,开始紧着飞针走线。
分明婆婆看大爷之前还好好儿的,是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
她已经小心再小心……
秦可卿眼中泛起一点泪光,又立时忍下,咬着牙静下心给贾珠缝制里衣。
等大爷好了,等大爷好了就好了……
可大爷真的能好吗?
大爷好了之后,她也会好吗?
外头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王宜和从北往炕上看去,秦可卿的身形越发显得单弱瘦小。
她再往贾珠帐子里看过去,正犹豫间,有丫头在外轻轻敲门:“太太,瑚大爷领着瑞大爷来看大爷了。”
*
贾珠的院子里极静,只闻得北风呼啸声和树枝摇动声音。
间或有一两个下人从屋里出来,走路时也都尽量放轻脚步,互相说话时都低声细语。
跟在贾瑚后面迈进院门,贾瑞不自觉放轻呼吸。
贾瑚沿着廊下走到正房门前住了脚,贾瑞不妨贾瑚忽然停下,一时没刹住,险些撞到贾瑚背上。
贾瑞踉跄退后几步才站稳,问:“瑚大哥怎么不进去?”
贾瑚往后转身对贾瑞看过去:“里头珠大嫂子也在,进去便冲撞了。瑞兄弟年岁不算小了,怎么这个道理也不懂得?”
贾瑞只觉得贾瑚目光把他心底想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泛起寒意,哆嗦着说:“是我一时糊涂了。”
“这样的糊涂,瑞兄弟最好再也别犯。”贾瑚话中颇有几分深意。
他想起来了,这贾瑞不就是鸾鸾从前常和他说的满脑子淫·欲·色·情,敢把主意打到嫂子王熙凤身上,被王熙凤几次教训了不改,最后对着风月宝鉴手·淫把自己折腾死了的……奇葩吗?
怪不得贾瑞从说要看贾珠起到现在,一路上答他话的声音都那么虚。
这回他才十三,没遇上王熙凤,只是先替贾珠把秦可卿迎回来,连秦可卿的面都没见过就惦记上了?
贾瑚颇看了贾瑞几眼,才收回目光。
贾瑞若老实了便罢,他真敢把主意打到秦可卿身上,为了鸾鸾高兴,他只能使出比王熙凤更狠的手段整治他了。
被贾瑚这么看了这么问了,贾瑞哪儿还敢再说什么?他结巴着说:“是兄弟一、一时糊涂,糊涂了……”
王宜和迎出堂屋,见贾瑚贾瑞都在门口站着,笑问:“大冷的天儿,怎么不进来?难为你们想着。”
贾瑚问:“不知大嫂子是不是在里面?我和瑞兄弟总要避讳的。”
“也是……”王宜和想想笑道,“那只能请你两个再略等等。”
贾瑚道:“无妨。”
王宜和便再进去,令秦可卿往那边里间去,方又出来把贾瑚贾瑞请到贾珠卧房。
贾瑞知他见珠大嫂子的想头是彻底落空了,心内遗憾,但面上并不敢露出分毫,生怕真惹了贾瑚生气。
贾珠还未醒,天亮着,王宜和怕光扰了贾珠歇息,只把他床帐略拉开一两分,悄声道:“这两日他醒的时候似乎精神些了。”
贾瑞见贾珠躺在床上是这副憔悴模样,看着有几分骇人,不禁心下更加遗憾。
那日替珠大哥去迎嫂子时,他看到嫂子身量虽未长成,但身段窈窕纤细,行动娉婷袅娜,袖子下头露出来的手白得脂膏一般,虽未见到盖头下是何等容貌,但能得荣国府上老太太二太太中意,也不知是何等的花容月貌!
前两日他还听人说起,珠大嫂子的样貌真是一等一的好,说和神仙一般也不为过了。
这般容貌的女子,却只能嫁给珠大哥冲喜,真是可惜了。
珠大哥病了这一年多,一点儿未听说转好,只怕再有二年人就没了。珠大嫂子年轻守寡,难道不觉寂寞?
他是替珠大哥把嫂子迎回来的人,和嫂子天然就有情分在,到时候多见嫂子几面,安慰嫂子,嫂子难道不会……
正好儿他既来荣国府里上学,隔上几日看望一回珠大哥也是应该的。嫂子见了他这般,必会觉得他是个有心人。
偏怎么叫瑚大爷这阎王看出来了!
只怕往后他再无机会见嫂子……
察觉到贾瑚的目光又在他身上,贾瑞不敢再多想,忙跟在贾瑚后面安慰王宜和几句,就算看完了贾珠,又和贾瑚一路从东院行到西南角学堂。
这时已是午初一刻(上午十一点十五),离中午歇息没多久了,贾瑚便先不和贾瑞进学里,而是领着他到了给他预备好中午歇息的一处厢房内,又把这里服侍的人叫来给他见了,命他中午自在这里用饭。
看到了时辰,贾瑚把贾瑞留下往学堂过去,让温修昀贾琏暂等他半刻,和先生单独说:“今日下午要来上学的贾瑞是我族中兄弟,今年十三,虽和琏儿同岁,但学问尚浅,先生只把他和蓉儿蔷儿两个一起待就是。”
这先生在荣国府教书已有十来年了,从四十出头就在这里,到如今年过半百,看着荣国府几度变幻,最后是贾瑚当家做主。
他进士出身,活了这些年,荣国府几次换人当家,他都能稳稳当当做着府里先生,自然是个聪明的。
如今学里一共五个人,贾将军不必说了,虽还未经春闱,但学问已不下于他,每日到学里来,大半时间都在自己做文章,每日只有两三刻钟和他探讨。别说贾将军是荣国府之主,他本就管不着,就说贾将军的学问也是用不着他操心的。
往下昀大爷琏二爷两位便是他要着重教导的。
昀大爷是一等禀生,明春应要往国子监去,琏二爷还未进学。这两位爷天资比贾将军略低,但努力用功之处半分不少。若他能教导出两位二甲进士,纵他身上不好,性情不容于官场,这辈子也不算毫无成就了。
学里还有两位小爷,便是宁国府的蓉哥儿蔷哥儿。
这两位小爷实是有几分聪明灵透,可心思并不在读书上头,在学里有贾将军三个镇着,还算用心读书,但一下了学或是休沐放假,就把读书上进抛到脑后了——这两位小爷的功课一看就是敷衍糊弄来的。
他前二年还恨铁不成钢,想要掰正这两位,但每回在学里这二位看着改正了,不过几日又故态复萌,好似悔恨改正的不是本人一般。
几次之后,他看贾将军似不甚在意,便试探着对这二位松了,果见贾将军默许这样,只要蓉哥儿蔷哥儿两位在学里安静听讲不闹,别的他就万事不管。
前几日贾将军和他说,请他再教两个学生,一个这几日就来,一个开春再来。
他既受雇于荣国府,自然没有不教之理。左右是好学生他就精心教,自己不愿上进的,就看贾将军态度再做决定。
谁想没等他自己看出来学生是什么情况,贾将军又是什么态度,贾将军竟和他直说了,把瑞大爷照蓉哥儿蔷哥儿两个待。
那就省事儿了,也简单了。
先生抚须笑道:“贾将军放心,我必会好好教导贾瑞的。”
贾瑚道:“说了几回,请先生直呼我姓名就是。”
那先生忙道:“这万万不可!虽贾将军看着是和我读书,其实是你我互相探讨。贾将军师从林侍郎林探花,我不敢以贾将军先生身份自居。”
贾瑚不想在这事上多费神,看先生又这么说,便道:“看先生高兴便是。那我先去了。”
出门和温修昀贾琏来到贾琏院子里,三人一起吃了午饭,中午暂歇之前,贾瑚和他两人道:“看着些儿贾瑞,别叫他单独去看珠大哥。”
“这是怎么说?”贾琏不解问道。
贾瑚把屋内人先遣出去,方道:“我看贾瑞对珠大嫂子起了心。”便把今日的事告诉了他们。
贾琏又惊又气:“真没想到他竟这么无耻!那可是一家子嫂子!珠大哥还没……他就敢打嫂子的主意?”
温修昀也疑惑:“只按理说,珠大嫂子是荣国府嫡派长媳,贾瑞是旁支子嗣,人品才貌也不过平常,是有多……才敢肖想珠大嫂子?”
贾瑚道:“不必管他怎么想的,总之不许他单独往东院去。他若老实便罢,敢不老实,珠大哥病着,咱们做兄弟的,总不能看着他这么欺到珠大哥头上。”
贾琏点头,又问:“那这事能不能告诉二婶子?”
贾瑚道:“这不可。”
贾琏又疑惑了:“为甚不可?告诉二婶子知道,二婶子自会防着贾瑞的,不是一劳永逸?”
贾瑚才要解释,看温修昀一派平静,道:“昀兄弟,你给琏儿解释一回如何?”
温修昀一愣,笑和贾琏说:“琏兄弟细想,这自古婆媳之间……珠大嫂子才来几日,二太太就听咱们说贾瑞对她有意,你觉得二太太是会觉得贾瑞无耻,还是会觉得珠大嫂子有不妥之处,所以才被贾瑞记挂着?”
“更何况二婶子对珠大嫂子并非十成满意,给珠大哥迎娶嫂子,只是为了冲喜而已。”贾瑚补充了温修昀不好说的话。
贾琏有些明白了:“这么说,若叫二婶子知道,咱们非但没帮珠大嫂子,还是害了她?这真是……”
贾瑚道:“琏儿,你也大了,既能虑到族中将来如何,这些家里人情的事你也不能一无所知。现家里就有例,老太太和太太,老太太和二太太,太太和二太太,还有太太和……你把这些年的事都想一遍,只要能通一件,自然全都通了。”
午间稍歇是贾瑚在贾琏院子东厢房,温修昀往后回自己院子去。
两人出了贾琏正房屋门,温修昀跟着贾瑚走到廊下转弯处,问:“瑚大哥今日为甚要我和琏兄弟解释?”
贾瑚只道:“昀兄弟觉得是因为什么,那便是了。”
温修昀笑笑,又问:“还有才刚瑚大哥说的都是府上家事,我在旁边听了无妨吗?”
贾瑚道:“昀兄弟是自家人,听了无妨。家家都有的事,不是不说就不存在。”
温修昀对贾瑚深深一揖,往后头去了。
贾瑚看向贾琏正房,心中一笑。
臭小子,你可以远了王熙凤,但不能自认不如昀兄弟。
现在他身上确实有你不及的地方,等你都学会,不是就没有了?
*
只在床上略歇了半刻,贾瑚便翻身起来,开始研究昨日林如海给他写的例文。
下午很快过去。
在荣庆堂院内请安毕,贾瑚问:“从今日起我要往苍柏院去看着蟠兄弟,你们是跟我来还是照原样?”
温修昀贾琏都道跟着他过去。
贾瑚便道:“晚上冷,来回多穿着衣服,别冻着。”又和贾瑞道:“往后放了学,瑞兄弟和我们一起过去。”
贾瑞一下午提着心上了学,丝毫没敢松懈,更兼上午被贾瑚吓着了,又添一重累,一日下来难免身心疲乏,再没力气多想什么嫂子不嫂子的,只顾着怕贾瑚发威。
他一日也算明白了,这荣国府上上下下都是贾瑚说了算,连祖父都要看贾瑚眼色,他算什么?因此现在是贾瑚说什么他听什么,跟在贾瑚后头到了苍柏院。
命温修昀贾琏先去他内书房等着,贾瑚和贾瑞进了苍柏院正房薛蟠卧房内,见贾代儒严肃坐在薛蟠床边捧着书,旁边搁着戒尺,薛蟠一只手从床上伸出来,上头红肿着,另一只手攥着书,脸上泪痕尤在,眼睛也又红又肿。
贾代儒看薛蟠忽然变了面色,又听见屋内脚步动静,回头看是贾瑚回来了,忙起来问:“怎么没人告诉一声?”
贾瑚道:“怕扰了太爷教导蟠兄弟,我没叫他们出声。”问:“今日教得如何?”
贾代儒把书捧到贾瑚面前,指着头一页摇头叹道:“先让他背了开蒙的几本书,跟着一下午就学了这一点儿。”
贾瑚看了这几句,来到薛蟠床前,把他手里书拿了,道:“把你新学的几句给我背一遍。”
薛蟠本还有些不熟,可贾瑚在他前面站着,他心下惊惧紧张,竟一点磕巴都没打的背完了。
贾代儒在后头生气:“你才刚是装的不会不成!”说着就要拿戒尺。
薛蟠吓得眼泪出来,扭着身子要往后缩。
贾瑚拦住贾代儒,道:“太爷先别生气,听他怎么说。”他问薛蟠:“你照实说,有没有在太爷面前装不会?”
薛蟠哭着摇头:“我没有!我……我真没有!”
贾代儒不信:“分明半刻钟前我叫他背,他还磕巴着背不顺当!”
贾瑚看了薛蟠一会儿,和贾代儒道:“太爷信我,他这回没说谎话。”
薛蟠渐渐止住哭声,偷眼去看贾瑚。
贾代儒盯了薛蟠两眼,道:“既瑚大爷这么说,我就信他一回。”
贾瑚道:“时辰不早了,太爷和瑞兄弟到那边用了晚饭再回去罢。”命:“预备车马送太爷和瑞大爷,明儿再一早接来。”
贾代儒先谢过贾瑚,又和薛蟠道:“你今日定要把学而时习到三省吾身这四句记熟,再把后头四句先读顺,明日我可要查!”
薛蟠赶忙应了。
贾瑚把贾代儒贾瑞送到门口,命:“把昀大爷和二爷请来,把饭摆在这屋里。去拿消肿的药给蟠大爷上了,还有蟠大爷身上的伤别忘了上药。”
他声音清晰传到里间卧房。
薛蟠看着自己肿得老高的手,一瘪嘴,又哭了。
倒是没敢大声哭。
贾瑚令下,服侍的人立时办事。他回到薛蟠卧房,又命:“以后下午天暗了就把灯点上,多点几盏,蟠大爷是趴着看书,别坏了眼睛。”
立刻有人去拿新的灯烛。
贾瑚又来到薛蟠床前,道:“把这几句背熟读顺,你今日的功课就算完了。”
薛蟠赶紧抹眼泪看书,口中默默背诵。一时人来给他换药并服侍他方便等,他都没把书放下,一直捧着背来看去。
贾琏在门口看了薛蟠这等情状,拿袖子捂着鼻子道:“我怎么感觉蟠兄弟有点儿可怜。”
温修昀也尽量屏住呼吸:“这……等蟠兄弟身上伤好了就……”
贾瑚在堂屋门口说:“……饭别摆在这儿了,摆到我书房里去。”
三人在同尘斋吃了晚饭,贾瑚问:“你们是在这里还是和我过去?”
贾琏道:“我和大哥过去。”又不禁说:“小时候大哥就是这样,白天黑夜的带着我读书。”
温修昀朝贾瑚贾琏看去,笑问:“我怎么感觉琏兄弟话里有几分酸?”
贾琏不知该说什么找补,贾瑚轻笑道:“你还想这样也不难。惹出什么祸,让我亲自打你一顿板子……”
贾琏忙道:“大哥,我长大了,不用人看着也能好好读书了。”
但三人回到苍柏院时,服侍薛蟠的汤嬷嬷悄声回道:“蟠大爷吃了饭没等梳洗就睡熟了,手里还握着书呢。”
贾瑚道:“那你们服侍他好生睡下,明日早些叫他起来把功课背了。”
汤嬷嬷说:“我听蟠大爷背得顺当了,读得也顺溜。”
又回同尘斋路上,贾琏道:“若蟠兄弟从此能改了脾性,大哥就省事儿了。”
贾瑚道:“哪儿那么容易。”
他一语成谶。
薛蟠并没伤筋动骨,在荣国府又将养了几十日后,屁·股上腿上伤口结痂,只有几处青紫肿胀还未消,虽不能坐,却不防着下地走动了。
这几十日,薛蟠早晨睁眼被人服侍着洗漱吃了饭就是读书背书,上午下午都是贾代儒拿着戒尺在他旁边讲课,上午辰初(上午七点)就上课,午初二刻(上午十一点半)才歇,睡不到半个时辰中觉,未初(下午两点)接着捧书,直捧到酉正(下午六点)天都黑了才能暂放下,睡前还得紧着复习。
贾瑚早晨来看他一次,晚上来一次,晚饭后,更是带着温修昀贾琏直到他睡前都在他旁边看着。
薛蟠活了七岁,哪里受过这等读书的苦?怎奈他看了贾瑚就胆寒,白日里贾代儒也是他略有分神就上戒尺打手,两个手轮换着每日都是肿的。
他不想读书,可更不想挨打,人也跑不出这院子,除了尽力学习外别无他法。
好在他身上的伤渐渐好了,他能站起来了,跟着又能走了。
这一日,贾瑚看薛蟠好得差不多,便带着他往荣庆堂去给贾母请安。
已经入了腊月,天寒地冻,荣庆堂内却是一派暖意融融。
贾母笑呵呵坐在上首,看薛蟠给他跪下磕头,忙命扶起来,拉到身边极夸一番,问他:“爱吃什么?爱玩什么?这些日子住得可还习惯?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和你瑚大哥开口,不要委屈了自己。”还和薛蟠回忆了些薛良王宜静从前的事儿,又道:“你妹妹倒和迎春岁数差不多,甚时候她来了倒好一起玩儿。”
诸人都知贾母这不过是面子情儿,贾瑚要对薛蟠严些是应该,但荣国府其他人不能都对薛蟠疾言厉色,不然贾薛两家的亲戚就没法儿处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但薛蟠生来不比他妹妹灵透,有几分呆意,从前被他爹娘宠着,更不甚明白,看贾母张问雁王宜和等都对他亲热喜欢,贾瑚对她们又恭敬,便以为他不用再那么小心了。
不过贾瑚手段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薛蟠仍是看着贾瑚就忍不住害怕,一时并不敢反抗贾瑚,心里却有了个主意。
这一日是休沐,贾瑚带着温修昀贾琏都往林家过去了,贾代儒也没来,薛蟠给贾母请安回来后,费尽心思,把众人都使唤了支走,在一个箱子里头翻出了王宜静给他带的散碎金银。
他又提着小心把金银藏在被褥里,想使给汤嬷嬷,可看了汤嬷嬷又不敢。并这院里的人都是贾瑚的,他瞅了一整日,哪个也不敢给银子。
到了晚间,汤嬷嬷领着人给他铺被褥,他提心吊胆,生怕汤嬷嬷把他藏的金银翻出来。
谁知汤嬷嬷今日却没如往常一样,把他的床褥从里到外铺平,没摸着他藏金银的地方,叫薛蟠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起床之前,薛蟠把散碎金银拿了些,藏在裤·裆里。又趁着去方便的功夫拿出来放在袖中。
他回来继续上课,趁众人不注意,把两块碎金子放在贾代儒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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