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爷的话,今早辰正三刻(上午八点四十五),蟠大爷给了太爷两块碎金子,共约十两。太爷发了大火儿,打了蟠大爷几十个手板,还罚蟠大爷在廊下罚站,命小的来请大爷回去。”终于到爷们中午暂歇的时候,齐安觑见大爷从学里出来,立时过去回话。
“他给谁了?”跟在贾瑚身后听了齐安的话,贾琏颇觉好笑,又有些不敢信,便再问一遍确认。
齐安低头回道:“蟠大爷给了太爷十两金子。”
“十两!还是金子!蟠兄弟不愧是薛姑父的儿子,出手够阔绰的。”贾琏边笑边看向贾瑚,“大哥怎么想?”
贾瑚不答他,问齐安:“这么说蟠大爷在外头站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齐安十分精确回说:“有一个时辰两刻钟多了。”
贾瑚转头问:“你们也去?”
温修昀笑道:“左右无事,去看看瑚大哥怎么管教孩子也不错。”
齐安忙引三位爷过去。
这时后头出来的贾瑞看见齐安在这里,便知是贾代儒处有事,待要上去问,又不敢问,犹豫间,贾瑚等人已行得远了。
贾蓉贾蔷在后头见了贾瑞这等呆样,偷偷笑了一回,贾蓉去拍他的肩膀:“瑞大叔,你看什么呢?”
贾瑞先是被吓了一跳,看是贾蓉,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贾蔷笑道:“瑚大叔每日惯是忙的。走,咱们一处吃饭去?”
贾蓉贾蔷乃是宁国府长房嫡派哥儿,贾瑞虽是叔叔,在他两个面前也只有巴结的份儿,道:“既两位侄儿相邀,一处吃饭也热闹。”
三人便往贾蓉房里来。
从人来来去去的摆饭放碟,贾蓉请贾瑞上首坐了,他两个陪坐,坐定贾蓉才问:“我看今儿瑚大叔三位不是往琏二叔院里回去,好似是往东边去,倒不知是什么事儿。”
贾瑞道:“我也不知,没来得及问,瑚大哥就走了。”
贾蔷笑道:“瑚大叔是一府之主,忙啊。听得薛家把蟠大叔托给瑚大叔照管,上两个月抬了几箱金银来。”
贾瑞忙道:“原来还有这事?这我倒是不知。”
贾蓉道:“瑚大叔管这府上管得严,这府里的事连我们知道得都少,何况你们在外头?更不知道了。”
贾蔷又问:“瑞大叔,不知瑚大叔请太爷来教导蟠大叔,一年给多少束脩?”
贾瑞讪讪道:“这……祖父的事儿一向不告诉我,我实是不知。”
贾蓉道:“蔷儿,你问这些作甚!”
贾蔷笑道:“我随口一问,瑞大叔别介意。是侄儿多嘴,侄儿让他们拿酒敬您一杯。”
贾瑞得了这两句恭维,又觉心里过得去了,说道:“咱们随便说几句闲话,不用这么认真。再说下午还要上学,喝了酒被先生和瑚大哥知道倒不好了。”
贾蔷忙道:“这话很是!既然如此,我改日再请瑞大叔。”
贾蓉道:“说起来幸好瑚大叔中午不和咱们一处用饭,不然这一天真是没个松气儿的时候。”
贾蔷看着贾瑞笑道:“咱们学里四位叔叔,除了瑞大叔之外,余下三位叔叔要么是冷面阎王,要么是笑面虎,只有瑞大叔一位好相与的。”
贾瑞心内高兴,要笑又忙忍住道:“瑚大哥昀大哥琏二哥都是有学问的人,我万万比不上几位兄长。”
贾蔷和贾蓉对个眼神儿,笑道:“瑞大叔可别太过谦了,真论起来,为人处世招人喜欢不也是本事?”
贾蓉也跟着夸了贾瑞几句,把贾瑞夸得眉梢眼角浮起得意,两人笑笑,又说起荣国府里的事儿。
“哎,不知道还得在这府里上几年学,看几年瑚大叔的脸色。”贾蔷叹道。
贾蓉也愁眉苦脸。
贾瑞道:“瑚大哥虽然……严些,但这里的先生着实不错,连我祖父都甚是推崇。”
贾蔷笑问:“瑞大叔也太会说话了,瑚大叔那哪儿只是严些,你难道不怕瑚大叔?我们还听得这边府上老太太有意让瑚大叔出孝就成亲,过二年瑚大婶子一来,咱们就更松快不得了。”
贾瑞问:“怎么这么说?不是都说未来瑚大嫂子是从小在这府里上学,性情极温婉软和的?”
贾蓉笑道:“瑞大叔,这你又不知道了。我们也不怕告诉你,咱们未来瑚大婶子和瑚大叔一样是个厉害人物儿,外头人都不知道,也就我们两府上人才知道些。”
贾瑞道:“不知未来瑚大嫂子是怎么个厉害法儿。”
贾蓉要说,贾蔷拦住道:“大哥,我看现在时辰不早了,这一说没个头儿,中午歇不好,下午没精神,再被先生拿住了问。咱们两个还好说,不是连累了瑞大叔回去还得被太爷斥责?不如咱们赶紧吃饭,等过几日有空,请瑞大叔吃酒,再慢慢儿的说。”
“这也成!”贾蓉笑问贾瑞,“不知这回休沐瑞大叔有没有空儿?”
不知贾蓉贾蔷会置下何等酒食招待他,贾瑞又想去,又怕贾代儒斥责不许,心中犹豫在面上露出了几分。
贾蓉便道:“瑞大叔若不想来便罢,若想来,我两个到太爷跟前儿去说。在一处上学一两个月了,在一处吃顿饭太爷总不会不许。”
贾瑞又觉羞窘又觉高兴,更兼嘴馋贾蓉贾蔷的吃食和他两个肚里的消息,到底别扭着答应了。
*
“蟠大爷把金子直接放到太爷手里,太爷当时就生气了,斥问蟠大爷是什么意思。蟠大爷似乎没想到太爷会是这样反应,看太爷发了这么大的火儿愣住了,好一会儿说是给太爷花用的。太爷没信蟠大爷这话,也没再听蟠大爷的解释,命小的们把蟠大爷拎到外边儿,太爷亲自抓住蟠大爷的手,把左右手都打了几十下子。蟠大爷要辩解,一开始说了几句‘没见过不爱银子的人’‘你这人也太奇怪了’等话,但后来被太爷打哭了,便再没说出来什么。”一路上,齐安把上午在苍柏院的事儿详细告诉贾瑚。
贾瑚问:“蟠兄弟就说了这几句,没冒出不好听的来?太爷都说蟠兄弟什么了?”
齐安道:“蟠大爷还真没说太难听的,太爷也只问了蟠大爷一句,后头就没问了。我看太爷是认定蟠大爷要拿金银收买,所以才动了大怒。小的们也劝了,但太爷不肯息怒消火儿。”
贾瑚又问:“那蟠兄弟在廊下站着,身上穿的是什么?”
齐安忙回:“大爷放心,汤嬷嬷给蟠大爷穿得厚实暖和,一两个时辰在外头应冻不着。”
贾瑚点头,不再问齐安话,紧着往苍柏院走,心道贾代儒如此生气,估计不仅是因为薛蟠要拿金银贿赂收买他,觉得自己的品行道德被低估了,应还有他自家略贫,所以看了薛蟠这样,心中被刺痛了的缘故。
薛蟠有银子不使给下人,却使给贾代儒,在贾代儒看来,这就是他比下人们更容易被金银打动收买的意思了。
贾琏在旁问:“大哥,昨晚咱们猜蟠兄弟会把银子给谁,你不说话,难道是早就猜到了他会给太爷?”
贾瑚道:“他一向惧怕我,那院子里都是我的人,他怎么敢给。他虽不聪明,也不傻,溜出去给二门上的人,人也不敢放他。白日里都是太爷看着他读书,让太爷偏向他,他的日子就好过了。”
贾琏笑道:“蟠兄弟还是太小了,不知道太爷的脾性。”
温修昀笑道:“若蟠兄弟再聪明些,应早就知道在瑚大哥手里,唯有好生读书进益才有出路。就是不知道经了这一回,他能不能学乖了。”
到得苍柏院,一进院门,三人就见薛蟠正立在廊下窗前抬着手哭,那两只手又红又肿。
看薛蟠身上穿得算厚实,披着一件大厚披风,头上戴着帽子,只有脸哭得通红,贾瑚便先不理他,一径入了屋门。
贾代儒在堂屋椅上坐着,旁边几上搁着两块黄澄澄的碎金子和一杯茶,茶还满着,却已经不冒热气了。
“怎不给太爷倒热茶?”贾瑚问。
没待旁边小厮回话,贾代儒已站起来说:“是我没叫他们倒。”
他把两块金子攥在手里,疾步来至贾瑚面前,涨红着脸道:“瑚大爷,你看,这……”
贾瑚给贾琏使眼色,贾琏便上前扶住贾代儒,笑道:“太爷,蟠兄弟顽劣不知事,得罪了您老人家,您先消消火儿,别气着了自己。”
说着,贾琏接过贾代儒手上两块金子,又把贾代儒扶到椅子上坐了,亲自给他斟茶。
贾瑚坐在贾代儒另一边,命:“把薛蟠私藏的金银都拿来。”
有小厮抱着一个小箱子放在几上打开,里头是满当当的散碎金银,统共四五百两,加起来约值一两千金(银子)。
“就这些,别的没了?”贾瑚问。
汤嬷嬷道:“回大爷的话,才刚我带着人把蟠大爷的行李重收拾了一遍,所有夹带的金银都在这里,外一两也没了。”
贾琏把手里两块金子也放回这箱子里。
贾瑚和贾代儒道:“请太爷别多心。蟠兄弟毕竟年岁还小,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不通道理,因太爷是直接管着他的,所以才给太爷,这也是他糊涂人直来直去的想头。”
贾代儒心里的念头本就不好直说,现既先后被贾琏贾瑚都劝了,有了台阶下,便道:“我并非单为被个孩子看轻了生气。只是他小小年纪,心里不想着怎么好生读书,倒想着怎么拿银子使给先生图轻松,怎叫人心里不怒?”
贾瑚道:“正如太爷所说。其实当日我和薛家姑父姑母商议的是不许给蟠兄弟带一文银子,就是怕他有这事。归根究底,今日之事还是因薛家姑父姑母未遵与我的约定而起。下午我往定安伯府去一趟,蟠兄弟还暂交给太爷先带着读书了。”
贾代儒叹道:“把一个根子不正的孩子掰正何其不容易,瑚大爷真是费心了。”
贾瑚道:“受人之托罢了,算不得什么。”
看贾代儒气消了,捧茶喝得一口,贾瑚便起身出至门外,走到哭得嗓子都哑了的薛蟠面前,看他两眼,问:“你带的银子哪儿来的?谁给你的?”
薛蟠抽噎着要说,又闭嘴不说。
贾瑚道:“当日我和你爹娘说过,不许给你带一两银子。下午我便往定安伯府去,不管是谁给你带的,想必你爹娘都少不了会得个没脸。”
薛蟠吓得止了哭声,睁着肿胀的眼睛抬头看贾瑚,眼神瑟缩害怕。
贾瑚命:“把蟠大爷送到屋里梳洗上药。”又和薛蟠道:“你私藏金银,还要贿赂先生,这个错儿我先记下,等从定安伯府回来再处置你。下午你继续跟着先生上课,晚上回来我要查验。”
被贾瑚捂住口鼻不能呼吸的难受清晰被薛蟠回忆起来了。
还有板子落在身上的疼痛,这些日子养伤的苦楚,也一并浮现在薛蟠心头。
齐安带着人把发抖的薛蟠带到屋里,贾琏问贾瑚:“大哥要和薛家怎么说?”
贾瑚问:“你跟着我一起去?”
贾琏忙道:“临近年关,想必定安伯府也忙得很,大哥是定安伯府女婿,去了无妨,我就不跟着去添乱了。”
贾瑚问温修昀:“昀兄弟去不去?你有段日子没回定安伯府了。”
温修昀笑道:“我也不去了,和琏兄弟一起在家罢,也防着下午家里再有什么事儿。”他略犹豫道:“左右过年也要回去的。”
说完这几句,三人到贾瑚书房用了午饭,温修昀和贾琏看这里无事,便往前回各自院子去。
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
到了温修昀院门,贾琏问:“昀表兄怎么不回去?”
温修昀笑道:“琏兄弟说这话怪没意思。”
贾琏也一笑:“我说这话是真心的,并无试探之意。”
温修昀收了笑,认真看着贾琏道:“我知道琏兄弟心里过不去,不必勉强。再者将来的事谁也不能料准……”
贾琏道:“有些事确实不能料准,可有的事结果显而易见,我没必要拿那么一点儿的不确定误了别人。”
“昀表兄,我今日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贾琏对温修昀一礼,转身往前行去。
温修昀在原地犹豫半晌,拳头握紧又松开,最后垂眸回身,进了自己院子。
吩咐人备马,两刻钟后出发,贾瑚躺在床上假寐一刻,睁眼起身要走,行到门口,却见齐安在外头等着,便问:“什么事儿?”
“回大爷的话,是蟠大爷说有话想对大爷说。小的不敢自专答应蟠大爷,来问大爷的意思。”齐安回。
贾瑚把马鞭子拿在手里,快步到了苍柏院薛蟠卧房,随意一坐,道:“给你半刻钟,想说什么快说。”
薛蟠看贾瑚手上马鞭黑得发亮,在他手里慢慢敲动,吓得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半刻钟眨眼就过去,看薛蟠不说话,贾瑚起身要往外走,被薛蟠哆哆嗦嗦从背后叫住:“瑚、瑚大哥!”
贾瑚在门口转身看向他。
薛蟠已吓得又哭了,抽噎着说:“瑚大哥,你能不能别去问我爹娘?你再打我一顿也行……”
贾瑚问:“你是真心这么说?”
“真的,真心的……”薛蟠以为贾瑚要答应,忙着抹眼泪回答。
贾瑚再问:“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去找你爹娘?”
薛蟠抿嘴不说话。
“让我猜猜,这些金银是姑母给你的,你怕我去告诉姑父,让姑父姑母起矛盾,姑母丢脸?”贾瑚淡淡道。
薛蟠瞪大眼睛。
贾瑚道:“你宁愿自己挨打,也不想让姑母被姑父斥责,倒还算孝顺。”
薛蟠眼里露出喜意,嘴巴微张,道谢的话已经到了喉咙口。
可贾瑚下一句却是:“但你要知道,任何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做错了事要付出代价,没有人可以例外。”
薛蟠的笑意凝固了,渐渐又变回恐慌害怕。
“姑母不该给你带金银,但若你一直不被人发现,就不会连累到姑母。”贾瑚走近薛蟠两步,居高临下和他说,“你做错了事,不但自己要付出代价,还会牵连别人,我以为经过上次,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定安伯府的嫡长孙女被你害得有心智不全的可能,你爹娘没告诉你他们付出了什么,才换得你的平安?”贾瑚给薛蟠留下一句话,出去了。
薛蟠哆哆嗦嗦蹲在地上,心中塞满了惊慌疑惑恐惧。
爹娘……为了他,都怎么了?都被怎么了?
他面上又被眼泪划满,跌跌撞撞跑到汤嬷嬷身边,问:“嬷嬷,嬷嬷,你知道不知道瑚大哥的话是什么意思?”
汤嬷嬷面容一如往常端肃,只道:“没得大爷的话,我不能告诉蟠大爷。若蟠大爷想知道,到了晚上大爷回来,可以再去问。”
“还有两刻钟上课,大爷渴不渴,饿不饿,想不想方便?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汤嬷嬷惯常询问。
薛蟠摇头又点头:“没有不舒服……我渴了。”
汤嬷嬷给薛蟠倒杯温茶,一口口喂给他,又道:“大爷的手再上些药罢。”
*
“瑚儿怎么这时候来了?”温瑛看时辰钟走到未正三刻(下午两点四十五,)笑道,“这不早不晚的。”
命人去把贾瑚请进来,温瑛和柳如眉道:“你先去罢,吩咐厨房晚上置些酒菜,若老爷晚上回来得晚,让佩儿仁儿陪他吃饭。”
柳如眉笑着答应了去了。
温瑛想起那日和王子腾说的话,连老爷都说让两个孩子多相处无妨,她有什么好拦着的?于是便命:“告诉姑娘,瑚大爷来了,叫她好生梳洗打扮了来。”
贾瑚进门给温瑛行礼问了好,温瑛让他坐,问他这时候来了何事,贾瑚便把薛蟠拿金银意图贿赂贾代儒之事说了。
温瑛又是觉得可笑又是觉得可气,道:“你姑母这人真是……”问:“那你现在过去?”
贾瑚道:“时候不早了,今日早解决了也好。”
温瑛嘱咐:“你到了那边儿可好好的说,这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闹得你姑母太没脸。”
贾瑚道:“岳母大人放心。”
温瑛笑道:“你快去了回来,我才命人去叫鸾丫头了。你回来得早,你们两个还能说说话。”
贾瑚立时起身对温瑛一礼:“多谢岳母大人!”
温瑛无奈笑道:“快去罢!”
贾瑚脚程快,没用人先报信,不一时就到了长松院。
把给王家贾家的分红都给了,赶在腊月前在户部销了帐,将养了这些日子,薛良养回来几分,每日能下床走动了。
生意上的事儿渐完,薛蟠被送到荣国府,家里就剩他和王宜静两个并宝钗这女儿。白日无事,薛良便命把薛宝钗抱来他屋里,亲自教导女儿读书认字。
薛宝钗虽是女孩儿,一概天赋却比其兄薛蟠高了十倍,她现在不比三四岁时淘气,坐得住了,薛良教她什么她都学得极快,不过二三十日,已把千字文一本读顺记诵,字也全部识得。
薛良见女儿这等聪慧灵秀,心下安慰之余,只恨宝钗不是儿子。若能得个宝钗这样的儿子,他还愁这些做什么?
但遗憾归遗憾,薛良并不因薛宝钗是女儿就懈怠教她。(注1)
男子读书明理能科举做官光宗耀祖,女子虽不能入仕做官,但来日嫁到别家,若不明道理,不能得夫家喜欢丈夫疼爱还是小事,行差踏错心里糊涂连累家族才是大事。
岳家王家虽势高,太太也是端庄闺秀,但太太从小不读书识字,终究眼界有些浅了,人也有时候会糊涂,宝钗既有如此天赋,他可不能让宝钗长成太太的性子。
薛良成日有空就教导宝钗,王宜静自然要和丈夫女儿呆在一处。薛良身上并未好全,每日能教宝钗半日就算多的,剩下的半日,王宜静便带着宝钗学些针线女红。
此时已是下午,薛良精神不济,午饭后就在内间床上歇息。王宜静和薛宝钗母女在东里间榻上坐着,薛宝钗拿笔描花样子。
听人报“瑚大爷来了”,王宜静慌忙起身,问人:“他到哪儿了?怎么突然过来?知不知道因为什么来的?”
婆子回道:“瑚大爷就在院门儿等着,不知道因为什么。”
王宜静没奈何,看宝钗放下笔看她,命:“先把姑娘抱到后头去。”
上回经了一回,把宝钗吓得成这样儿,万一今日再有什么,把宝钗吓坏了,她找谁哭去?
乳母去抱薛宝钗,薛宝钗却不肯让抱:“娘,我不回去!”
王宜静哄她:“宝钗,乖,你先自己回屋子玩一会儿,等人走了娘再陪你,好不好?”
薛宝钗本还在摇头,但看王宜静满面焦急,嘟了嘴说:“那娘可别和人吵架呀。”
王宜静苦笑,怎么叫她和人吵架?瑚儿不来吵她就不错了。
薛宝钗被乳母抱走,王宜静命赶紧把瑚大爷请进来,又往薛良卧房去唤他。
薛良身子弱,睡眠一向不好,只是在床上闭眼养身,并未睡着,东边屋里的动静他隐约听着,已经撑着坐起来,看王宜静进来问她:“怎么了?”
王宜静叹道:“瑚儿突然来了。”
薛良扶着王宜静的手下床穿鞋穿衣,问:“太太没有事瞒着我?”
王宜静有一瞬间的心虚,被薛良看在眼里。
薛良叹了一声,拄着拐杖来至堂屋,贾瑚正好进来,他看贾瑚身后跟着的人捧着一个箱子,心下暗自猜测是什么,面上堆笑:“瑚儿快坐。”
和薛良分主宾坐下,贾瑚道:“姑父不用上茶了,我来得匆忙,没先告知,已是失礼。姑父身上不好,我说完了就走。”
薛良笑问:“是什么事儿值当你突然过来?”
贾瑚抬手,命人把那箱子放在几上,打开对薛良平铺直叙说:“昨晚服侍蟠兄弟的人对我说,蟠兄弟从行李里翻找出金银藏在被褥里,我想看蟠兄弟要做什么,命他们先别管。今日上午,家中太爷给蟠兄弟上课,蟠兄弟拿了两块总重十两的碎金子给太爷,太爷生气,命蟠兄弟在外头廊下站了一个多时辰,打了蟠兄弟几十下戒尺。汤嬷嬷把蟠兄弟行李收拾一遍,共找出来这么多散碎金银。我今日来是想问姑父姑母,当日不是说好不许给蟠兄弟带银子?”
王宜静听贾瑚说第一句时已经变了面色,薛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越听贾瑚说面上越黑沉。
“是……我们一时糊涂,让蟠儿做了错事。这小子不尊师重道,挨打罚站都是活该!就是瑚儿要再打他一顿板子,也是他该得的!”薛良瞪了王宜静好几眼,方暂按下怒意和贾瑚赔罪表明态度。
贾瑚道:“家中太爷读书几十载,行事清正磊落,看蟠兄弟欲拿金银贿赂,深觉被疑人品。我拿蟠兄弟年纪小不懂事劝住了,请太爷接着教导蟠兄弟,现在蟠兄弟应正在读书。他身上伤才算好,再打恐留下症候,他认错也算诚心,这顿板子我就先寄下。除了送回这些金银,我还有一句话想问,姑父姑母是否把当日的事都瞒着蟠兄弟?”
薛良叹道:“我本想告诉,又怕吓着他,便没说……”
贾瑚道:“正是因不懂他做出的事儿叫薛家付出了什么代价,蟠兄弟才不知改。我会看机会合适告诉他。”
薛良忙道:“蟠儿我已全权托付给你,你该怎么样便怎么样。”
贾瑚这便站起来,道:“事已说完,我就不多留了,请姑父好生养着。等腊月二十三那日,我会把蟠兄弟送回来和姑父姑母过个团圆年。”
薛良也忙拄杖起来,和王宜静送贾瑚出去,路上还小心问了些薛蟠学些什么,有无进益的话,贾瑚都照实说了。
看贾瑚身影渐远,薛良长出一口气,回身盯着王宜静。
王宜静低了头不言语。
“好,好,真是我的好太太!”薛良气得直发抖,“我那么叮嘱太太不许给蟠儿带银子,怎么太太就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薛良弓腰扶杖一步步往屋内行去,王宜静看他走都走不稳了,顾不得自己丢了面子要去扶,被薛良拿手肘顶开。
“可当不起太太扶我!”薛良喘着粗气,“我的话太太全不放在心上,我也不敢再和太太做夫妻了,不如到衙门里去和离,我放太太自己做主!”
王宜静眼泪霎时滴落在地上,不敢置信的看着薛良:“老爷,何至于此!”
薛良冷笑:“我敬太太是当家的太太,太太可曾敬我是当家的老爷!”
说完这句,薛良硬是不用人扶,自己拖着脚步回了屋内,把拐杖一甩丢在地上,命:“请太太回后头去!我不敢再见太太!”
屋里服侍的人有去劝薛良的,有去劝王宜静的,王宜静哭得气噎喉堵,捂着胸口跪在薛良面前,哭道:“老爷好狠的心!”
薛良偏头不看王宜静,只命人把王宜静请走,道:“我不敢让太太这样。”
王宜静越发要抱住薛良的腿哭:“我不去,十来年的夫妻,老爷怎么能狠下心不见我!”
薛良怒道:“我看太太还是不明白!不是我狠心要舍了太太,是太太先舍了我!嘱咐多少次,太太就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里。太太既不把我当一回事儿,这时候做出这等不舍之态又是何必!”
王宜静哀哀求道:“老爷,是我糊涂,我一向糊涂老爷是知道的,并非认真不听老爷的话,也不是要舍了老爷。我再不敢这样了……”
薛良仍不肯松口:“太太糊涂?太太才最不糊涂!太太分明是认定了我不能拿太太如何!太太出身高贵,在薛家十几年,给薛家养下一儿一女,十来年在内宅操劳,劳苦功高,我确实不敢拿太太怎么样。既然如此,我不见太太,太太也别见我,都自己做主罢!”
王宜静哭道:“老爷若怪我自作主张糊涂,我认,但我从没觉得自己有多功高,也从没仗着老爷说的这些怎么样。薛家有今日全是因老爷撑着。老爷怎么今日这样狠心,真要抛下我不管?”
她哭得哀切,旁边服侍的人看薛良面露不忍之色,跟着围在旁边劝,还有人忙着往后头去抱薛宝钗的。
薛良看火候差不多,只待王宜静再诚心认个错儿,他就有台阶含糊几句,再看王宜静表现。
但王宜静已哭得几欲昏厥,话都说不清楚了。
薛良见王宜静这样,心道太太已经如此,他再不松口,真叫太太伤心至极做出糊涂事,别说叫王家知道怎么,他也终究不忍……
旁边人劝解一句接一句:“老爷,太太在家里这些年,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爷不看在太太面上,好歹看在姑娘面上罢。”
恰这句话音落下,去抱薛宝钗的人回来了。
薛宝钗在堂屋门口就喊:“爹——娘——”
薛良长叹一声,弯腰把王宜静扶起来。
“娘!”看王宜静身子软软被人扶着,薛宝钗立刻从丫头怀里扭下来,跑到王宜静身边,哭着摇晃她,“娘怎么了?”
听见薛宝钗的声音,王宜静略清醒了些,努力撑住身子把薛宝钗搂在怀里,道:“娘没事,宝钗别怕……”
薛良也不禁落泪,看着她们母女不言语。
薛宝钗哭道:“爹爹,你为什么欺负娘?”
“不是你爹欺负我……”王宜静声音沙哑,“是娘做错了事儿……”
薛良摇头叹息,道:“把太太和姑娘扶到后头,好生照顾。今日的事都把嘴闭紧了,别传出去!”
*
长松院在定安伯府东北角,离南面王佑杜云华的院子和西面后罩房花木等都有段距离,加之薛家这一场闹都是在屋子里,声音没传到外头,定安伯府的人都并不知晓。
贾瑚倒猜到几分薛良会如何反应,但他的目的是让薛家再不插手他管教薛蟠,只要目的达成,薛家怎么闹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他正在一处隔间里和王熙鸾说话。
上回满面满眼小女儿娇羞之态的鸾鸾今日是端庄严肃的鸾姑娘。
贾瑚收起调笑之意,等王熙鸾开口。
“今年都到腊月了,竟只下了两场小雪,积在地上连一寸都没有。”王熙鸾表情凝重,“今年夏日的雨水也不多。”
“今年确实有些干旱。”贾瑚道。
他问:“你想到什么了?”
王熙鸾问:“今年你可曾听朝中传出哪处有大旱?”
贾瑚道:“近京只有保定安平一带报了小旱,远的开封信阳襄阳也有,没听得有严重旱情报上来。”
“今年还不算太过干旱,往前数六年前、十一年前、十八年前都比今年降雨还少。其实旱情年年都有,只分大小。”贾瑚问,“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
王熙鸾想了半日,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瓶放到贾瑚手里。
“你上回给的还有……”贾瑚话没说完,看王熙鸾一个接一个从两只袖子里和怀里拿出玉瓶塞给他,一种名叫呆傻的表情罕见出现在他脸上。
“愣着做什么?收起来呀!”王熙鸾急道。
贾瑚手忙脚乱的往袖子里塞这些玉瓶,问:“这突然是……”
“这些全都是解毒的保命的。有十来日了,我心里着实不安,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王熙鸾低声道,“所以这些你都拿着,万一真的有事,我知道你有这些,也能安心。”
把十来个小玉瓶都收好,贾瑚问:“你的不安具体是什么,能详细说出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注1:重男轻女是封建糟粕,文中薛良观点困于当时的时代,和作者巫巫没得关系=w=
感谢在2021-04-1323:54:52~2021-04-1423:5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山樱帘25瓶;虫二20瓶;四六、千峰泼黛浓10瓶;鱼非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