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
甫阳城的街道两旁却是早早亮起了温暖的烛光,因着八字庙的关系,城中每天都有许多南来北往的住客,甚至还有长途跋涉特意前来参拜的旅人,即便是夜晚,街上也是异常的热闹。
推杯换盏的酒楼,品茶论道的茶肆,热气腾腾的小吃摊子,到处都是人声鼎沸,还有挑着各种花俏小玩意儿、在人群中穿梭的担货郎,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似乎连忧愁都少了大半。
重黎与华衍吃完晚饭后,沿街徐徐而行。
“出门做功德的时候,倒是很少能遇到如此繁盛的景象。”
毕竟以往遇到作乱的邪祟,不是寄居在山野之间,就是在城中祸乱到人人自危,甚至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一片萧索。
重黎回想起这些天打探到的消息,缓缓道:“据这里的老人所说,甫阳城本就不大,也不是什么交通要塞,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那座八字庙,据说求子特别灵验,之后声名远播,南来北往的人多了,商贸也渐渐好了起来,这才有了如今的景象。”
华衍:“倒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城中的繁盛因八字庙而来,许多人因此生活、赡养一家老小,可它暗地里却也害了不少的性命。”
重黎:“从善恶来说,仙者与凡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一直高高在上,久而久之,各种溢美之词加诸于身,邪恶二字就与身无缘了。”
华衍:“那你呢?”
一个小孩子蹦蹦跳跳的从身旁走过,重黎笑着看了看,目光不经意扫到了手中把玩的离鸿,片刻,苦笑道:“若论起杀戮罪孽,那些被除掉的邪祟似乎都比不过我。”
似没料到他会如此坦诚,华衍就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后悔吗?”
重黎微微扬起下巴,用朱雀惯有的语气回答道:“并不会。”
华衍眼中难得现出几分笑意。
重黎想了想接下来要做的事,反问道:“若以后没有了这座八字庙,甫阳城也许又会变回几十年前的样子,许多人背井离乡,无法照顾妻儿老小,那我们此举是善还是恶?”
华衍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说道:“一个人无论如何生活,都不应该建立在牺牲他人的性命之上,活着,要靠自己的本事。”
离鸿轻敲掌心,重黎悠然道:“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今天我们就前去好好拜访一下。”
八字庙着实香火鼎盛,甚至夜里都有不少人前来参拜,直至亥时方休。
空荡荡的院子里,华衍拿出一个纳贡所用的金银箩,将燃剩的灰烬收纳在掌心。重黎那边从乾坤袋里取了一根看不出什么材质制成的贡香,趁着点燃后火苗还未熄灭之时,华衍将手中的灰烬一点点的洒在火苗之上,直至将其扑灭。
一缕青烟从香头处蜿蜒而上,却未曾散于空气之中,反而像灵巧的游蛇一般,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在眼前突然折了个弯儿,直直飘向一个方向。
二人跟着轨迹一路绕过画像、穿过后院的角门,不停不休的走了一刻钟的时间,最终来到了城郊的一处坟地。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手挎竹篮,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仿佛只是寻常赶路时累了稍作歇息。夜风拂起花底露出的白发,她轻轻用手拢了拢,侧脸看向二人,许久,摇头叹了口气。
“怎么又是两个苦命之人。”
重黎微笑着上前,轻声问道:“婆婆这是为何?”
“情之一字乃是世间最苦的药,你二人却甘之如饴,不惜丢了前世,困于今生,又没有了来世,倒不如醉一场梦一场,最后尘归尘土归土。”
华衍:“想到说到,又如何能做得到。”
老妇人微微阖目,“罢了罢了,做不到就做不到吧,命里如此,强求不得。”她借着重黎的手缓缓起身,捶着腰来到一个坟前,从竹篮里拿出几个金银箩放到墓碑上,口中念了几段听不懂的字句,片刻后目光重新落在二人身上。
“我大概猜到你们此行的意图,毕竟世间容不下我这样的存在,但是没有办法。”她看向重黎,“我不像你,诞于混沌,生于天地,我是从人们的祈愿中所生,自然会按照他们的祈愿行事,只要还有人信奉于我,便杀不死灭不掉。”
老妇人似有些惆怅,“你们空耗在这里拿我无可奈何,倒不如去拯救那些苦命之人,没有了他们的祈愿,我自然会慢慢消失的。”
她完成了今晚要做的事,步履蹒跚的往回走,路过华衍身边,好意提醒道:“小心两世同命,为情而死。”
华衍微微变了脸色。
至于重黎,她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你的命格本应遵天地之道,我应当看不出才对,但现在居然能窥得一二,能否告诉我,你的命格由谁修改过?”
重黎:“执明君玄武。”
“原来是他,怪不得……”
老妇人一边慨叹一边前行,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回到客栈后,二人对坐在桌前,默默的想着刚才老妇人所说的话,一时间谁都没有言语。许久,重黎见屋子里光线越来越暗,便拿起一旁的针挑了挑烛芯,注意到华衍脸色不太好,好言宽慰道:“命数之事谁都说不准的,不用太过在意。”
华衍闻言摇摇头,“并非是我,而是……”他以手扶额,犹豫再三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重黎:“这个问题不如回去再谈,我们还是先解决一下眼前的事。”
他取出白泽的玉笏,等到回应后,便将发生的事与他说了一遍。
“这位婆婆到底是谁?”
白泽:“仙籍里确实没有此人,民间传说倒是有过她的传闻,据说她从人们的祈愿中所生,可与人生前造命、修改八字命格,所以有人称她为八字娘娘。”
华衍:“可知府大人和阿媛姑娘为何会死?”
按理说人们诚信祭拜,求的应该是好事才对。
白泽:“因为所求不同。”
重黎回想起那天的事,心生疑惑,“我虽不知阿媛姑娘所求为何,但知府大人是去还愿的,并没有祈求什么。”
“求了,不过是他夫人替他求的。”白泽继续解释道:“你刚刚所说,知府夫人纳贡了许多金银箩,为自家老爷求了富贵。八字娘娘的确可求富贵,不过求来的是来生富贵。”
二人当即了然。
白泽:“还有阿媛姑娘,向八字娘娘焚香纳履所求的是来世可转男身。”
重黎突然想起那时城中老人说过的话。
几十年前,在甫阳城格外贫瘠之时,因着需要男子外出苦力做工,所以每家每户的媳妇儿有喜之时,家里都盼着是个男丁,久而久之男尊女卑的现象就十分严重,女婴存活下来的少,即便长大之后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或许是那些女子向天祈愿,只希望来世可转一个男儿身,不再受此苦楚。
八字娘娘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二人听罢心里有几分沉重,不过又生出一个新的疑问,“投胎轮回之事本应由地府负责,难道他们就对此坐视不理吗?”
白泽:“万事万物讲究一个平衡,而八字娘娘恰好维持了这个平衡,有一死必有一生,鬼差也无法预及此事,待到寻来之时,那人早已去投胎了。”
重黎:“那该如何是好,就像她所说,她从人们的祈愿中所生,只要还有人信奉她便不灭不死,我们总不能还放任这种事继续下去。”
白泽:“我也不知应当如何处理,不过我会想办法告知地府那边,毕竟轮回之事确实该由他们负责,相信过不了几天鬼差就会前去,你们暂时留在甫阳城接应一下。”
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按照白泽所说的尝试。
忙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浑身一放松下来,重黎顿时又感到了那种隐隐的头痛,再一摸额头,比先前还烫了几分。
看来这次病的有些凶猛。
华衍觉察到他身体不适,刚想提醒他早些休息,却觉得哪里不对,再看片刻,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将它从额头上移开。
重黎莫名其妙,“怎么了?”
华衍:“你的灵纹……为何比先前浅淡许多。”
重黎微微一怔,赶忙起身去寻来了铜镜。
只见原本殷红的灵纹,现在像是褪了色一样,好像就此下去,用不了两天就只能剩下个囫囵的影子。
他急忙抓起桌上的玉笏,大声喊道:“白泽,昆仑后山闭关之所,距离寒涧洞不远,快去找朱雀!”
听他如此心急,白泽知道定是朱雀那边出了状况,于是不再耽搁,立刻去了昆仑后山。
重黎心急如焚,焦躁的在屋内来回踱步,只恨自己不能立刻飞回去。华衍心知此刻什么劝慰都没有用,只能坐在一旁陪他一起等。
只是半盏茶过后,白泽那边还是传来了坏消息。
“陵光君重伤昏迷,你快点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倒计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