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徐不曾解释,瞿归云也不再追问。从往昔江姨四面护她就知道,江姨和江徐徐的关系并不简单。没人愿意去为任何一个人冒险,在那片宫城里。可江姨,却把这样一个随时会毁掉自己一切的人,带到了自己身边。
“不过,道人怎么会来泄华谷?”周隐好奇。
伏诗道人笑了笑,然后道:“因为机缘巧合。因为缘故,因为因果。”
听到他说这些话,周隐愈发有些糊涂。接着,他又问瞿归云话:“殿下还记得,当初的锦囊吗?”
瞿归云听到这,不由自主的便看向了周隐。
当知天命,何为天命。骄阳入谷,皎月初升。
“我记得。是侠隐于市,赤足登朝。敢竭沧海,敢入九天。拭袍上月门,紫血溅金殿。城千郡万称君王,皇城百花多命艰。命数子自知,己欲归沧海。自是道路远,定乎暗嗟叹。”
周隐一愣,心下想起之前过往。他以公子身份步入层月台,御政殿上砍伤右相齐怀珍……杨洛郡民心,皇后之死……
“这是?”周隐疑惑问。
伏诗道人微微笑了一笑,说话:“这最后四句,世子可知道是何意?”
命数子自知,己欲归沧海。
自是道路远,定乎暗嗟叹。
周隐愣住了,他大概是明白的。
“放弃?”
“不是。”伏诗道人摇了摇头,然后说:“你很清楚,这四句,意为是去是留,都有造化。而世子偏偏选了一放弃之意。”
周隐没有说话,他肯定伏诗道人的说法。
“世道凋落,我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周隐停顿了一下,笑笑:“只不过,我要做的事,老天爷也管不着。”
伏诗道人点点头,并不知他在肯定什么。接着他就拂袖,从袖下幻化出来了一把古琴。
“世子可识琴律?”
“不识。”周隐摇了摇头,疑惑云生。
之后,伏诗道人就拉着周隐一直学一支曲子。
一直到了深夜,一直到凌晨。
“这恐怕就是伏诗道人来此的目的。”瞿归云站在门外,看着屋内的周隐和伏诗道人。
文息看了一眼瞿归云,然后转过身,看着天穹:“是吧。”
“先生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瞿归云转身,走到文息身边。
“这是一首操控法力幻化的法曲。”文息匿了匿眼眸,低声细语:“此曲和易术结合,将变幻无穷,乱人心智,召唤神魔。”
“伏诗道人是不是知道什么?”
“应该吧。”文息心里清楚,伏诗道人有他的用意。如果周隐用不到,他也不会教。
就这样,一直到了第二天,周隐跟海映与伏诗道人辞别的时候,伏诗道人才道出此行目的。
“世子顿悟,此曲此琴,今后定会为世子所用。”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周隐问。
伏诗道人点了点头,言:“南恒大军压境,直逼乌月关。待你去到两军之间,以此曲,可阻止你父亲开战。”
“什么?!”周隐一惊,没想到周器已经这般着急。
“但阴谋绝非仅仅如此。”伏诗道人摇摇头,却没继续说下去。
“剩下的,还是世子自己参透吧。”海映解释。
周隐只好作罢,四人在海映指点下,要比上次在泄华谷走的快多了。
只是此行之中,人们也不再多言,不再多行,未有什么鹤生霜音……
但又各怀心事。
瞿归云要回沧元帝都,江徐徐想着自己的身世,周隐在想战事,文息,则是在想那所谓的阴谋。
“真能止战吗?”
这日夜里,四个人围坐在火堆旁,望着一片荒野。
瞿归云先开的口:“这样支离破碎的平荒,仅靠一把琴……”她惨然一笑,又言:“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我只要在。”周隐看向瞿归云。
“这种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江徐徐恼火的丢下手里的枯枝,把脸别到了一边。
瞿归云扭头看江徐徐,过了半响,才说话:“你和江姨是母女,你爹在哪?”
“死了。”江徐徐语气猛然冷淡,无情淡漠。
“死了?”
江徐徐把刚刚躲开的目光又移回瞿归云眼睛上。那双正倒映着火光的眼睛。
“对。”
“你从来都没说过这些事……”瞿归云小心翼翼的打听着。
江徐徐抿了抿嘴唇,似是夜风很大,吹的她胆战心惊的。
“我说了,殿下还愿意留我吗?”
瞿归云愣了一下,然后心下一沉,悲伤就要涌上心头。
自从在平荒奔波的多了之后,她就觉得自己的悲伤越来越多,泪水也越来越多。跨过重重大山,江水,最终自己怕的,还是失去,离别,抛弃。并且勇敢也没让她释然,反而越勇敢,越害怕。
“当然。”瞿归云抓住江徐徐的手。
“江姨,就是我母亲。殿下是不是不知道江姨的名字?”
瞿归云回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她从未问起过,只知道母亲常常喊她姊姊,从未交代过名字,自从瞿归云记事开始,江姨就让瞿归云喊她江姨。
“沁妃与江姨都是南恒人,来自另阳陈家,陈家娘子陈菡就是后来要远嫁的沁妃。”
瞿归云知道这件事,那时在鲛神殿,听到神歌和周隐提起过。
“随行的家里人只有陪嫁江铃儿。”
“江铃儿……是江姨?”
江徐徐就知道瞿归云会这么问,她摇了摇头,言:“江铃儿,是沁妃。”
原来,因为陈菡心属习虞,如何都不愿意嫁给先帝。但好在先帝从未见过陈菡,而江铃儿样貌又皎好,走到陪嫁半路,陈菡就央求江铃儿与自己调换身份。
出嫁前,陈菡找到习虞,那时陈菡要远嫁,习虞又要出战常暮关。
“我不愿嫁……”
“路途遥远这便是命数了吗?”
“我无法再和你见面了,我得往常暮关去……”
“我无法强求你什么……”
“各自有天命,这是你告诉我的……”
“不过是为了南恒……”
这便是,周隐在那幅习虞的画中,所听到的对话。
不是神歌和习虞,而是陈菡。
那日一别,习虞向南再没有回到家乡,陈菡向北再不能回首。
周隐这时警觉:“那……徐徐的母亲是陈菡,父亲是……习虞习将军?”
江徐徐点了点头,说:“对。”
“原来将军没有战死在常暮关,而是跑到了沧元都。”这就是习虞尸体上有沧元宫牌的原因。他费劲力气,跑到沧元宫城为的就是陈菡。那时的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习虞,习虞能找的人,也只有陈菡。
“他来过沧元宫城,想要带我母亲走,可我母亲拒绝了。她说她欠沁妃的,就必须留下。最后,他还是走了。”
瞿归云听的目光呆滞,从未想过曾经竟有这么一段过往。
她的母亲,则只是一个丫头。
记忆里,母亲易亲近,爱笑,爱哭,她会做很多好吃的糕点菜肴,衣服的洗染也有她自己的方法。常常自己给自己梳发髻,甚至有时反手教江姨如何打扮。她春夏之时自己去找来大木盆,撩起裤腿就敢进菡萏湖里去,又凭着平易近人的性格,让层月台的下人对她百依百顺。
只是她常常惧惮别的宫苑的主人,怕皇后,怕皇帝,甚至是各司主管,她都恭恭敬敬。得宠时受针对,什么活什么事被推到她身上,她都任劳任怨,不吭不响。
过去以为,这是母亲不愿招惹不喜张扬,可如今看来,原因在于她本是奴隶,奴心难改。且她偏偏极其爱皇帝,日日翘首以盼。后来被冷落了,就日日落泪,头歪在窗棂上看着远处,能不能有皇帝的影子。
偶尔会从寝宫里传出,她哭诉自己命苦的声音,原以为进了宫此生能在荣华富贵里求得圆满,结果花无百日红,她也有荣光散尽的一天。儿子被远远的支去边疆,女儿又从来都不得宠。整日只能守着冷清如月宫的层月台。
可层月台这一层一层的缘分和羁绊,从不是通往月宫,而是通去地狱。
最后,她病卧床榻,突发症状,暴毙而死。
“母亲去世时说,她原本不该是这个命,本要牛马一生走上极乐,如今却糊里糊涂的下了地狱。”瞿归云说罢,又接道:“江姨跪在我母亲面前,说她罪孽深重没让娘子长命百岁。
母亲回了她一句,娘子也要保重,另外保重舍然。”瞿归云笑了笑,言:“原以为,是母亲尊称江姨,我现在才知道,母亲这句‘娘子’是何意。”
江姨听到这句“娘子”,几十年岁月如梭般在脑海飞过。榻上的人紧闭双眼,身边的孩子哭成泪人,她紧握着冰冷的手,哆嗦了整整一刻钟。
原本这榻上的人应该是她,先前那碗不知是药是毒的汤,也该是她饮下。
江铃儿已经做了半生奴隶,下辈子本该去往极乐,投身好人家,可如今,却还是这样惨死了结。究竟这里面谁罪孽深重呢?
她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自己。为了当初自己的一点私欲,葬送了江铃儿的一生。
江姨心中愧怍难罢,暗下决心要誓死护着层月台。
“真没想到,是这样一段往事。我也只是去过一趟鲛神殿,了解到的,和舍然竟有那么大关联。”周隐刚刚感慨作罢,突然听到荒草丛中,传来一阵骚动。
他瞬间警惕起来,抓起寸天剑,来到瞿归云身边,盯着那被拨动的野草浪往这边来。
最后,就在周隐要拔出剑来的时候,从野草丛中钻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