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国公看着周隐的背影,众人们看着恒国公的背影,无人能知,这个一动也不动,不再阻拦,不再强迫的这个人,如今究竟在想什么。
谁也看不到,他僵硬的背影,在掩盖他眼里的陨落。他的瞳孔逐渐陷入黑暗,无法从周隐身上再捕捉到一丝的光线。他自认为的证明,将他和周隐的距离再次拉远,他将周隐推入千里之外的深渊,周隐也不会再向他走出一步。
或许他们也只是一步之遥,却又像搁着长天大地,再不相见,永远无法相拥。隔阂已成川海,他们就算有朝一日再次两两相望,怕只有彷徨伤感,再无能望见其他。
恒国公不再对他最信任又最怀疑的孩子抱有幻想,而他失去了最信任的人之后,他将不相信任何一个人。
“父王为什么不拦他?”周耽对邢王后讲。
邢王后没有任何波澜动容,只微微阖眼,言:“因为国公拦不住他。”
接着,她又看向周耽:“你做的事,我一清二楚。但此刻你也看到,当国公不再抱以希望于周隐时,他将不相信任何人。他从未想着,将王位众人委与你,除了周隐和他自己,他无考虑之人。这就是命数。
你做的于事无补,同时,因为那些妒心,你又丧失了许多你本来的东西。”
“什么东西?”
邢王后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平淡的语气里,带着许多凄凉:“你从小到大都在学的,为人择善的教养。”
周耽看着邢王后逐渐远去,心中百味交杂。
风渐渐平息了,习府的茶已经凉了两盅,习文文的眼睛红肿着,坐在案后偏后的位子上,无声的落泪。她始终不敢出声,她无法做些什么,只能低着头,默默等待着。
或者抬头,看一眼发呆出神的周隐。他两只手无力的垂放在大腿上,想必跪坐着的双腿已经发麻,可他却一动不动,一直看着面前的茶杯。他身后那个先生也一直不动,手里端握着一把剑,握的很结实,生怕被抢走。
习深回来之后,进了正堂,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周隐。
他看着周隐恭恭敬敬的给自己行礼,沉重的叹气,然后说:“你竟然好端端站在我面前。我想过老夫此行回府之路坎坷,却不曾想世子还能活着。”
“我有因果。”
“因果?因果不是在六殿下身上?”
周隐没有回话。他并不觉得稀奇,哪怕无人将此事说出,但恐怕大家心里,都已经有数了。
“你要去哪?”
“西越。”周隐回答。
“你要把鹿跃江治好?”
周隐点点头。随后习深也点了点头。
接着,几人就再次入席了。
“你可知,今后国公恐怕对你就失去信心了。”
“为什么?”周隐冷笑扬唇,然后接着说:“不是已经证明了我是周隐。”
“可你离开了南恒。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习深无奈的摇头,额前几根白发,随着动作微微飘舞着。
周隐摆了摆手:“我没办法让他满意。”
“话说回来,今日你若真的抬剑了,如今,便是另外一个世界。”习深苦苦一笑,不知是何滋味。
听到习深说起这话,文息突然搭腔:“文息知道,府君并未被寸天控制。”
周隐回头看了文息一眼,然后说:“对。因此我句句肺腑。”
文息叹了口气,并未再次说起什么。他看向门外,一直出神的望着。
“世子还要谨记,自己需要做什么。”习深抬了抬胳膊,将压着的袖子抻平,然后再次抬头看着周隐。
周隐却并未像过去一样,坚定的点下头,而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道:“我只知,前路漫漫长夜,我的付出不会有回报,我也不过是,葬送在乱世里的一枚棋子。看似光鲜亮丽,被老师叫了一声世子,却又有几人知道,这身皮囊里面,又装着什么东西。
我拼死拼活,到头来,能如何千古流芳?乱世里无人提我几句佳话,后世也不过寥寥几字。
若是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我要比别人臭的更厉害,今世后世再无容身所。我小心翼翼步步操持着,可这漫漫长夜,我看不到光,也看不到未来。”他低下头,看着茶盅里已经凉透的茶水。平静的水面,随着他拨转茶杯的手指,而荡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正如他初见习深时那样。他低着头,看不到习深眼里一浪又一浪,那比沧海水潮还要高大的波涛。
席卷城郡,漫淹森林草甸,冲刷过整片平荒。
“漫漫长夜,路途遥远,才无心恻隐。男子生来顶天立地,名声为面,担当在内。世子身上重担,国公重望,注定了世子必然一路披荆斩棘,一定伤痕累累。
但是长夜终归是长夜,没有不会结束的黑夜,没有无法到达的白昼。
只要世子还在路上,终有一日,光芒会由世子带来。”
周隐将目光从茶水上,转移到了习深身上。
光芒?
所有人都认为,他可以结束黑暗,也正因如此,他无比的煎熬,正如前方是地狱,他也要跳下去,试试深浅。
“正因世子之任在此,别人之目光和渴盼,也是世子不得不承受之痛。走上的就是这样一条路,既然开始了,就当义无反顾。
如果现在后悔了,那些目光和渴盼,以及世子内心的悲凉,只会更痛。
比起世子心甘情愿站在刀前,用开膛破肚证明自己是周隐,我想,让世子就此放弃周隐此名,才会让那道疤更痛。”
习深猜到了周隐在想什么。他心如死灰的对恒国公,正如此刻恒国公对周隐心如死灰一样。
他只是需要有人信任他,能完完全全的信任他,告诉他——这都不要紧。
“如今国公对世子失望,老夫也抛开南恒臣子身份,说一句。”习深笑了笑,然后接着说:“你的志,不仅仅在南恒,既然如此,我也不会阻拦。”
这让周隐觉得,是那么的意外,也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习深未曾阻拦他,那说这番话,便是有用意的。习深并不是在阻拦他,这番话,甚至是将周隐朝外推。
说起来风轻云淡,顿挫之意不足半点,却让周隐心中摇曳恻隐,久久难以平复。习深了解的很清楚。周隐不是在怕,而是舍不得。
舍不得虚度,舍不得浪费,舍不得……是自己陪着天下百姓玩弄乱世,还是天下百姓陪着自己玩弄乱世。
他舍不得自己辛辛苦苦,却无用功。
舍不得有更多的人白白送命。
舍不得那一瞬战争就开始了。
千千万万的舍不得,他不能再言说。他唯有一根刺一根刺的吞下去,然后继续朝前面无穷无尽的爬。
“世子要去西越,便去吧。”
“世子要去西越?!”一直不发话的习文文,突然惊恐着抬头看向周隐。
他一心是那条如今死亡了的鹿跃江。此次西越,他非去不可。
习深朝习文文看了一眼,然后又开口:“世子此行,变故会很多,还需要多多谨慎行事。”
“我还得,把六殿下带回来。她一个人去了西越,恐怕也九死一生。”周隐开口说话。
习文文微微低首,睫羽如扇丝丝风语,颤颤微微。
她最终也没再开口说话。心似坠进了湖底,不能呼吸,难以跳跃。望着眼前人,却无言难叙。
她与他不曾有多言机会,见面也不过寥寥几次。这一点一滴的心思却被按压在心底,只因他们常常提起的那个“六殿下”。那个名不副其实的长公主。
总是选择沉默,是她唯一不暴露,能长久的方法。她无法坦吐,便只好长情。
她恍恍惚惚的想着心事,想着下次见面之日,就听见习深突然对自己说话:“文文去送世子。”然后又笑着朝周隐道:“这可别是老夫教授的最后一堂课了。”
习文文慌忙站起来,朝着周隐行了礼,就往外走。
她和周隐,以及文息走在默不作声的廊子上。还记得初遇的时候,如何相遇的。他出言调戏自己,自己还失色的羞恼。转眼间,再次这般独处,却是默默无言,类似诀别。
“回去吧。”周隐快到门口的时候,招呼习文文留步。
习文文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类似每次周隐离开时,她相送的场景。
而此次周隐却久久凝望习府,望着习文文的背影,望着庭院里的石墙。
“府君,可是要即刻出发?”
周隐收回眼神,然后朝文息点了点头。
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起来,他点过头后,心里竟忽然平和了。他能望着天空,静静的看南来的燕子。这是它们留驻的地方。秋天已经伴随风来贴着肌肤的习习凉意,便是秋日的印迹。
西越,西阳关。
周隐到达西阳关后,很快就见到了瞿钟景。瞿钟景说,瞿归云已经入了西越。
“已经入了西越?”
“对。不知道穆州从哪得到的消息,得知我姐姐要来解决鹿跃江之事,直接派人来接的。”
“之前鹿跃江之事,你和西越可有交涉?”周隐提及。
瞿钟景点了点头,道:“确有。但是都没有结果。听当地人讲,这是被恶巫下了咒,如果中毒,就会出现身体变形,出现禽兽状的现象,然后就会被身体的自我撕裂而痛死。还有一种结果,就是人在变成禽兽后,就会对人产生食欲。进行啃噬后会造成毒物传染。”
周隐确有发现此事。为了了解情况,他一路去过几处沿江地域,发现过这样的病人。
“阿沁千山是什么意思?”周隐问。
瞿钟景叹了口气说:“部落里有人说,千山是西越的神灵,据说其有禽兽面,就被称为阿沁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