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隐的回忆,被一阵剧痛所拉扯断。他耳边一片轰鸣,睁开眼时,只看到周器的背影,旁边的文息被恒羽军控制着,所有人都近不了他的身。
他垂下头颅,只看到有一把手掌宽的刀捅在自己的胸口,那里很冰,每一寸肌肤、骨肉、血脉都感受的到从那铁块里渗透出来的冰冷。
他什么都听不到,哪怕是刀刃被拔出去的时候,他也只是身体随之弹了起来,眼睁睁的看着血喷涌而出,血滴挂在那个刽子手的脸上衣服上,也没听到刽子手惊恐的喘息。看着生平第一次,文息的红肿着瞳眸,他也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一阵有一阵扰乱的他心烦意乱的耳鸣。
真是他的幸运。
等到他的胸脯被扒开时,一阵裹冰挟冷的风,吹进了他的身体。
血红的肉躯啊,胆小的已经吓的昏了过去。四下的人都惊骇的乱蹿,周隐的头疼得厉害,他总觉得自己眩晕到想要呕吐。
可他看见了,寸天剑一直在闪着光。他很奇怪,难道,寸天有感应到什么了吗?
然而此刻他心里没有半点欲望,对预言,对生,对死,哪怕对面前的所有人都没有了。
因为他是痛的,他感受得到痛。当白刃进了他的身体时,当自己的肋骨被震断时,当那个刽子手将手伸向自己的伤口时。
那种痛,便是生不如死。
他的父亲,将刀伸向了自己,万人之手,汇做这把刀,来砍杀这位救世主。
人人说他是救世主,人人都渴望,毁掉他的一切,瓜分这个他能救下来的乱世。
他做什么呢?他的肩上,扛着他极难抗的动的东西,他努力站起来,往前走,可得到的回报,却还是痛,千般万般的痛。
刽子手上前来确认心脏,扒开周隐的衣服,狠了狠心,用手剖开了他胸脯上那层皮肉。然而,就在那颗跳跃着、鲜红的心脏露出来时,周隐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头,将溢到嘴里的鲜血吐了出来,然后冷笑着问刽子手:“你看见什么了?”
“一……一颗心脏……”
“还有什么?”他的眼眶泛着火烧的光芒,鬼魅一样的火苗,吞噬在他如暗夜一样的瞳孔之中。
“神……神骨……”
刽子手突然被一股冲力给弹开了,就看到周隐周身围绕着一股水光,泛着夜空之色的水光,从他的胸口之处流溢而出……
文息看着寸天剑飞到十字架上,将周隐解救下来,此刻正被周隐的右手握住……
这就是神骨?
周隐此刻的步伐,绝然不仅仅是周隐,这是一个真正的神明,他的神骨发出了光芒,不类同于别的肋骨,这根骨头的力量,因为那把冰冷刀而被释放。
只要他现在举手劈下一刀,恐怕骞阳殿都会震成两半!
这才是真正的神骨。
哪怕他只是半神,踩死一众人族,也不过是碾死蚂蚁一般。
“府君!”文息推开拦住自己的人,把兜里的因果细羽扔给了周隐。
就见香囊停在半空,里面的细羽慢慢飘了出来,沿着水光波纹,逐渐寻找到周隐的伤口,与之贴合。
周隐看着周器的背影,不顾旁人对他伤口愈合之快的惊叹,就慢慢往前走去。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周器听到周隐的声音,并没有立刻转身,他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旁人看见周隐拿着剑,就立刻互换孟羽军护驾,却被周隐一个振臂,给扫荡干净。
“国公究竟是想看我的心脏,还是想要我的命?”周隐走下台阶,站在周器身后五步远的地方。
周器慢慢转过身,看着周隐的身影。
他好好的活着,完好无缺。
谁知呢,这人心里分明已经溃烂不堪,千疮百孔。
“府君!”文息想要上前拦住周隐,却也被周隐给推开了。
文息来不及站稳身子,就朝周隐喊:“府君莫要被控制!”
“控制?”周隐冷冷一笑,然后扭头看向文息:“究竟是谁控制了我,这把剑,还是这个天下?!”
天上的雷闷声而过,不像是怒吼,而像是悲泣。老天有什么可哭的?他哭的是,这个天下,而非他所愿的天下。
文息愣神的站在那,看着周隐氤氲的双眸,无力的垂着双手:“天下是盘棋……”文息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赶过来的习深突然接话:“可世子绝不能把自己看做棋子!乱世沦落,江山为盘,但人应有心,而非自甘为棋!”
周隐看了习深一眼,然后抬起头,发疯一样的狂笑了一阵,接着又道:“可你我,又怎么不是棋呢?棋子任人摆布,我被捆在上面,刀插进我的肉里,我纵使有一万个痛,我不能叫一声,多少人死在我面前,我就是有一万滴泪,我不能掉一滴。
自从走进这漫漫长夜,便吃不好,睡不稳,什么都做不得,什么都求不得。
怪我前世不积德,今生我投错了胎,怪我前世不够凶恶,今生我还做了人!”周隐突然举起剑来,剑端指向已经转过身,看着周隐的周器。
习深突然跪了下来,泪眼婆娑的看着周隐:“世子三思啊!一步失足,便是万劫,万劫不复啊!此刻若抉择不好,世子将陷入无门之地啊!”
“你当真要拿剑对着寡人?”
周器沙哑的声音响起,久久回荡入周隐的耳边。
“那你究竟是不是,想要杀了我?”周隐又往前走了几步,将剑架在了周器脖子上。
此刻周耽和邢王后闻讯赶来,站在远处观察。
“若是当今圣上驾崩,你可要登去龙位?”
“我是你的敌人?”周隐眯了眯眼睛,然后可笑的扬起嘴角:“这就是你要杀我的原因?”
“那你为何想要杀了寡人?”
“因为想杀我的人,都得死。”
“府君!”文息突然走上前来,抓住了寸天剑,苦口劝说:“若是府君今日不收回这一剑,今后怕是要一无所有了。”
“我本就是,一无所有之人。”他抬起头,看着文息的眼睛。
“府君还很清醒不是吗?府君知道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
“那我有什么?一个预言,一个我扛都扛不动的担子,一个莫名其妙被安插在生命里的,命运?我为什么要承担这些,我为什么非要做这个救世主,天下易弦改辙的人非我一人,为何偏偏是我,为何偏偏与我一人作对?!”周隐的泪裹着鲜血留下来,他挣扎着用力压剑,要逼迫文息松开他已经沾满鲜血的双手。
“若今日我做了这穷凶极恶之人,下半辈子我便最潇洒快活,哪怕万人诟骂,我也成为了我自己的周隐!而不是被这万人给拖垮,拖的血肉模糊的躯壳走去那狗屁万人之巅!救他们,便是理所应当,不救,我也不过是个他们嘴里的千古恶人!”
“可府君不是一无所有的人!如何能抛却这一切呢?!”
文息的眼睛里多年未见水汽,如今为了周隐,竟让这个难得被过错而或悲伤打动的人掉下了泪。
“府君还有我,有老师,有父亲,远处,六殿下也在等着您!天下期望与失望同大,若看不到期望,那便唯有失望了!”
周隐望着文息,他迟迟没有动弹。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哪怕寸天剑闪着光芒,天上刮着大风,大风又从天上刮到了地上,刮在所有人悬着的那颗心脏里。
他看着习深,看着文息,看着周器,看着此刻所有看着他的人。
最终,沉沉的泄了一口气。
寸天剑被他突然间无力抽开的手扔在地上,叮铃一声十分脆响。
恒羽军一拥而上,将要捉住周隐时,周器发话了。
“不要动他。”
周隐抬起头,看着正低着头的周器。
四下的恒羽军愣了一下,就收回了剑和枪,退回了原处。
“国公什么意思?”
周器慢慢背过身,他慢慢往前踱步:“你从未喊过寡人一声父王。”
“您担不了我这一声父王,我也配不得这声父王。”周隐看着文息拾起了自己的剑,收回了剑鞘之中。
“今日你大难不死,看来便是天公之意。”
周隐摸了摸胸口,然后瞥了一眼地上的那个锦囊。
这明明就是因果救了自己,却偏偏把功德加在天公身上。
“如若你愿意,寡人情愿助你一臂之力……”周器转过身,看着周隐:“帮你推翻其他旗帜,让你走进沧元宫城。”
周隐看着周器这罕见真挚的眼神,不仅心中寒伤。竟然只有这么一次,他能完完全全看明白周器的眼睛。
那样的纯净诚恳:扶自己儿子走上皇位。
真是可笑。
周隐也以真挚的眼神看着周器。只不过,他每次都是这样的不加重叠和晕染的眼神。
“我不会这么做。我没想过要去当皇帝,也不可能让你借我的名义,去引发战端。”
“可你值得这么做。你有这个能力。”恒国公皱起眉头,他有些急躁了。
“但这并不代表,我要去做什么。我活着,不是为了成为你走进沧元宫的工具。我有更重要的事做。”周隐一把从文息那里夺回了自己的剑,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你要去哪儿?”
周隐停了停脚步,然后回过头,看向周器,瞳孔若寒雨之夜,静而孤寂:“总之我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
“你可是我南恒世子!”
周隐握紧了拳头,回过头,看着因为大喊而正在喘息的周器……
看到这样的恒国公,他竟突然不愿再像以前那样吼回去了。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宛若水潭:“但这世子,并非我情我愿。我说了,我还有更加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