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是什么意思?”
“不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无论是谁,都没有特别重要。”邢王后看着他,微微笑着,眼睛里清水一潭,无人能透彻。
周耽没有再说这件事,转而说起了别的话:“母亲为什么不愿意我和世子争?”
“他是你的哥哥。”邢王后答得很平淡无奇。
“我知道。”接着他说:“那为什么不愿意?”
“我未曾这样表示过。”
“那母亲什么意思?”周耽看向门外的那口缸,然后又看向邢王后。
缸里的鱼欢快的游动着,晃动的身影欢快的在水草里穿梭。
邢王后叹了口气,言:“我只是让你做好自己的事。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雨汽渐渐停止,云被风吹散了,然后聚拢,一直向北面飘去。这是夏天的风,从南方刮来。瞿归云站在御政殿门前,深深吐了一口气,离开了江姨的伞,抬起脚,跨过了门槛。
鲁遥生跟在瞿归云的身后,手里拿着托盘,里面是折奏,还有符节。
蔚帝的脸上挂着病态,他轻轻咳了两声,且一直盯着瞿归云。
瞿归云弯下腰,跪到了地上,朝蔚帝磕了个头,请了安,听到平身二字,才直起腰板,掂起衣裙站起。
鲁遥生把折奏送上去后,蔚帝并没有当着瞿归云的面查看。
“回来了?”蔚帝的声音很沙哑,就像是喝了一口沙子,堆积在喉咙处,风吹过来,又一层一层的散尽了。
“回皇兄,是的。小云此行从西越至南恒,又到东孟,之后返回沧元帝都。途中也去了南江和七星,领略了外国异景。”瞿归云低了低头,回话。
蔚帝抬了抬眉毛,然后问:“你还去了南江和七星?收获如何?”
“小云明白了,平荒才是人间桃源,六界之中,唯有平荒最具风情。”
蔚帝眼睛里的流光不知是什么意思,流淌的很快,而且明亮至极。鲁遥生也不敢说话,揣着手,站在瞿归云身后,头都不敢抬一下。
“小云倒是很会说道。”
“回陛下,事实如此。”
蔚帝笑了一下,然后拂了拂袖子,然后又言:“遥生呢?这一路可有收获?”
“回陛下。”鲁遥生格外的激灵着:“收获颇丰。无论是三国与帝朝的联系,还是抚平间隙,都十分有帮助。”
瞿归云听到鲁遥生这样说,心里反而不是很高兴。
“噢?看来小云功劳很大啊。”蔚帝声音往上扬着,又看向瞿归云,是饶有趣味的看着瞿归云。
瞿归云立刻跪了下来,然后道:“小云只是腿步之劳,更多的,还是陛下的皇威和大瞿的兴盛。”
蔚帝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手指肚子按在龙图纹上:“你知道良妃没了吗?”说完,他做了个抬手的手势,接着高贞喊了声“公主平身”,瞿归云才站起来。
瞿归云抿了抿嘴唇,然后道:“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江姨来接我的时候。”
“你知道她为什么死吗?”
“可是因病?”
蔚帝冷冷一笑,然后又问她:“你觉得她是这样死的吗?”
听到蔚帝这样说,瞿归云才微微松了口气。
“宫中的消息就是这样公布的,郑家也未有说什么……”
“可别的官员却说了很多。”蔚帝打断瞿归云,然后道:“说良妃不知好歹,不等着登上后位就没了,说郑家福薄,只能在门下省做那上困下难的活。”
“那也只是碎语罢了。”
“朕想听真话。”蔚帝站起身,背着手,扬着下巴,低下眼睛,瞅着瞿归云:“明白朕的意思吗?至于良妃如何死的,你有什么看法。”
“良妃生性纯良,又信奉天道,与世无争,清雅脱俗……”
“朕不是让你夸她!”
蔚帝突然扬高的话音,让瞿归云再次压低了身板。
她心里砰砰的像火药一样崩裂着,她该说什么?
蔚帝又想听什么?
她不能说什么,否则蔚帝只会想要除掉她。她又不能什么都不说,因为蔚帝就是想让她说。
这个瞿归云的嘴很巧。蔚帝看着桌子上的三份折奏,心中暗自发觉。
“回陛下,后廷之事牵扯朝政,立后之事自然也是如此。群官想着立良妃合情合理,而碰巧这良妃,却是个厌恶名利之人。立后之事一拖再拖。小云认为,良妃并非是什么怪病,而是因为身不由己,天道难循,才郁结心中,然后发病离世。”瞿归云低下头,能看到簪子的光泽如同星辰、锁鼻、栅栏,等等。
蔚帝眯了眯眼睛,有些奇怪的问:“你这样想的?”
“回陛下,小云就是这样想的。”
“真的吗?”
“欺骗皇兄,就是欺君之罪。”
“这不像是能带回来三份折奏的瞿归云。”蔚帝指着案上那被排的整整齐齐的折奏。
瞿归云看着蔚帝伸直的手指,怔了一下,言:“小云不会骗皇兄。”
“真假全在人心里。”蔚帝收回那根手指,接着又按到了自己的胸脯上。
“可皇兄何时信过小云?”
蔚帝听到瞿归云的话,看着她说话时,眼睛里突然颤动的光波,他慢慢放下了手,张了几回嘴,最终也没说出来什么。
“朕觉得,身为一个皇帝,能真正相信的,只有自己。”
“所以说,皇兄会渐渐失去身边所有的人。”
蔚帝咳了两声,然后勾了勾嘴角:“那说明那些人,不配留在朕的身边。”
“皇嫂也是吗?”
鲁遥生抬起头,惊愕的看着瞿归云,同样的眼神,从高贞那里投射来了一瞬,但他还是让自己低下了头。
而鲁遥生没有。因为他觉得瞿归云疯了。
这简直比提瞿善还要恐怖。
然而蔚帝一直都没有作答,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身躯更加削薄,就见他慢慢坐回了位子上,将身子如铺纸一样搭在上面,然后道:“很遗憾,对于阿茵,是朕不配留在她的身边。”
“或许,我们都不够资格。”
瞿归云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她扶着江姨的手臂,这边吟如给她打着伞。
她并不知道良妃去世的消息。
但那一瞬间,就宛若整个罗盘转了向,四方乾坤颠倒,可谓危机四伏。
最后,她站在了长歌殿门口,望着里面黑漆漆的、昏暗的一片,叹了口气。
“殿下来这里干嘛?”
“小素没了,皇后没了,良妃也没了。”
“殿下别想那么多了,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层月台休息。”江姨劝说。
但瞿归云还是走了进去。
雀姑一个人坐在案前,她身影很小,几乎看不到,那里竟然跪坐着一个人。她身边放着茶水,她正给自己,和对面的一片虚无舀水。嘴里哼着小调,听不出是什么,但那样的欢快,无论是谁都听得出心情如何。
“雀姑。”
雀姑扭过头,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雀姑一个人喝茶吗?”瞿归云坐在雀姑身边,江姨在瞿归云身后跪坐着。
“对。”
“刚刚听到还哼着小曲,有什么事很高兴吗?”
“对啊。”雀姑笑了笑,然后端起茶杯:“以后,皇后永远都会是皇后了。”
瞿归云看着雀姑拿着茶杯,给对面敬了敬,然后把茶水送进了嘴里。
这句话,让人不寒而栗。
瞿归云一把抓住了雀姑的手,然后紧张的蹙眉:“什么意思?”
“能是什么意思?”雀姑冷冷一笑,然后道:“就是这样,良妃死了,后宫还有谁比得上承贤皇后?”
“良妃怎么死的?”瞿归云看着雀姑。
“病死的。”
“什么叫病死的?”
雀姑冷冷一笑,道:“皇后如何没了的?”
瞿归云听的云里雾里,就看到雀姑扭过头,看着空荡荡的书架,然后道:“总得有些人陪葬。”
顺着雀姑的眼光,瞿归云看向书架。
她很快就想起了一个东西——道书。
还有雀姑和瞿归素非常相似的话,尽管非常的不中听——因为某处阳光明媚,因为这里黑暗潮湿。
瞿归云跌坐在地上,不知道自己想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就见江姨一直低着头,像是纠结着什么,但又什么都不说。
“殿下回层月台吧?层月台的人都等着殿下呢。”
瞿归云看了江姨一眼,没有说话,像是被吸了魂一样。另外一个被吸了魂的是雀姑,她的眼里充满了恨意,仇恨,但她却笑着,笑的那样如故,那样灿烂。
每个奴才都会那样的微笑,乞讨式的嘴角上扬。
江姨把瞿归云拉回了层月台,一进层月台,江姨就拿出来了一个东西。
瞿归云看着江姨递给她了一个信封,上面写的是——六姐亲启。
里面是瞿归素的陈述。她交代了所有。
没错,她把瞿归霜给的药水,洒到了书上,然后运到了长歌殿。
后来,皇后因为翻阅道书,毒液浸入皮肤,就中毒了。为了息事宁人,就努力缓解毒性的蔓延。最终因为忍受不了痛苦而自杀。
这是她生前的最后一件交代给雀姑的事:此事到此为止。
她对如今的世道也厌倦了,若是自己升天,剩下的事,就是雀姑安稳活下去。
但之后,弘显王又给雀姑送来了药水。她很清楚,瞿归霜与弘显王还有印川王三人成伙。
然而,敌人的敌人,就成了朋友。雀姑不愿让任何一个人来顶替白岸茵的位子。
按照她的想法,长歌殿只有白家的主人,而瞿氏必然要立白氏为后。
那郑之清又是什么?
这是皇后之死的陪葬。
接下来的,就是瞿归素的忏悔。她很清楚自己已经无法再长生的活下去了,于是她愿意把她的位子空出来。
一世又一世,何时才是一辈子?便是结束的时候。
有的人离开的太早了,找不到路,也忘不了人间。
“或许今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害了皇后。她应该是最应当活下来的。是我的怨念阻碍了她。可却没阻碍她的仁心。”
瞿归云看着信纸上的字,眼泪在眼眶里一个劲儿的打转。
“殿下……事情已经翻了篇,再纠结也无用了。”江姨看着倚在窗下的瞿归云,无奈的拍了拍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