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里只有这姐弟二人。姐姐是个写话本的,弟弟在学堂上学。
后来姐姐结识了一个神仙。神仙被她的话本打动,每次出刊都会买来读阅。不久,神仙还用她的名字,开了一间歌舞坊,里面专门演她的话本。其中最有名的,是落凡仙人,和乐女陵。最著名的属乐女陵。这故事讲的是个被众人嘲讽打击的舞姬自尽后,遇到了一个神仙,拯救她、带她去认识大地的美。
后来天公发现神仙和游魂勾结,将神仙打下凡间。预言他将是世上最孤独的王。
此刻已经过去了一千年,人间战火纷飞。最后舞姬破土而归,在大地上苦苦寻觅了很多年,才找到了这个神仙,最终和他拯救了大地,神仙当上了王,而自己也坠入无间地狱。
“这个乐女陵,后来失传了,不知道怎么,被亓官氏找到了,把里面有辱天公,和王啊帝了的,改了改,变成了鼓扇舞乐女陵。”肠谷解释。
姐姐和神仙很登对,两个人看起来就像乐女陵里的那一男一女。神仙还给他姐姐,做过一支很好看的竹箫。
姐姐因为女子从文而受尽别人的嘲讽,和冷眼,男子还真是一个神仙。神仙抓住了这颗游魂,二人相爱了。
就在要成亲的时候,天公旨意来了,告诉神仙,要么不成亲,回天庭,要么就去凡间,当个凡人。
“结果呢?”
“如众人所愿。”肠谷笑着摊摊手,道:“神仙抛弃了文息的姐姐。然而天公并没有让他回天庭。天庭对他的薄情寡义很寒心,就贬他下凡了。”
“那文息的姐姐……”周隐看向低着头的文息。
“那年,文息才刚刚十岁。从那时起,姐姐就更不被人瞧得上了,姐姐成了老闺女,没人娶她,没人看她的话本,嘲讽她是个女人,嘲讽她不看自己哪里配得上神仙。
最后,歌舞坊也被烧了。话本也被人烧了。人们以戏谑她为乐。”
后来,她花了八年,找到了转世后的神仙。凭借神仙额头中间的那颗红痣。
她杀了那个八岁的孩子。
之后回到家乡后,更是过街老鼠。正逢乱世,毫无治安。后来,她被几个醉汉侮辱了。夜里回到家中,上吊自杀了。
“那一年,文息十八岁。就是现在这副模样。”肠谷没有再笑。因为这是个悲伤的故事。
“文息用铜钱线拉住姐姐和自己的手腕,不让姐姐的魂魄离开,因为她会变成厉鬼,四处飘荡无依无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散,就去无间地狱了,永世不能轮回。”
爹娘死后,幼小的姐姐,照顾着幼小的文息,她是爹,是娘,是他敬仰的话本匠人,是他要孝顺的恩人,是他的仰望,是他的神。
天公和他做交易。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承受一个神仙的痛苦,给他姐姐一个轮回的机缘。
这个痛苦,便是长生。因为天公告诉他,不停的做契约,去给一个又一个人倾注自己的感情,然后看着他消失死去,承担着所有一切,就能换得姐姐的转世。
“一个契约,转世一次。”肠谷看向周隐。
“那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契约?”周隐心中翻滚着苦涩的浪花。
“每一次转世后,文息都要找到姐姐,帮助她消除前世带来的气,避免她再次成为厉鬼,或者怨魂。如果又一次成为这两者之一,那就回天乏术。因为姐姐只有一个文息。而转世后的姐姐已经不是那个姐姐了,她没有文息为她这样做。
这一世,文息没有找到他姐姐。因为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什么?”
“这一世,她是瞿善。女权当政的脏水害了她。”
周隐看着文息,说不出话来。
“因为一世又一世,她身上残留的血脉越来越少,文息也就越来越难找到她。文息已经竭尽全力了。”
是啊,姐姐,文息已经,竭尽全力了。
“文息的恩报了几生几世?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的契约,是他倒数第三个。他在七星待了两三百年,幸好,这两世,紧赶慢赶找到了他姐姐,让她长寿百年。”
肠谷拍了拍文息的肩,说:“这就是文息的故事。他在瞿广的麾下当过参军,在海上当过为百姓出海的船长的助手,做过很多事。他的故事讲不完,但总得来说,就是一直在报恩,拯救,报恩,拯救。
最后,来到了世子左右,拯救世子。”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个八岁的孩子,转世,就是瞿广。”
真是造物弄人。
“这是天公让你先帮你姐姐把债还了。”
“她欠什么了?为什么还要还?世人,世人又欠她多少!”
所以说,靳渠房间那块布,他很熟悉,那是瞿善身上的布。所以说,文息给他的那支竹箫,他一直放在身上。
所以说,他在看瞿归云那张坚韧不拔,在荆棘中向上生长的面孔时,总是那样怀念。
那样恋恋不舍。
肠谷看着激动的文息,歪了歪头:“你还是放不下。”
文息摇摇头,道:“天道不公,我又如何放得下。”
“可那没有做过恶的八岁稚儿,就活该死吗?没有人的生命是生来就不值钱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去左右另外一个人的生死。
但律条可以,道理可以。这两者无情,却有义。”
肠谷拄着拐杖,慢慢站起身,往窗子走:“万事只有放下,才能解脱。”
他看了看外面的落花,接着又看向文息:“你懂的道理很多,却是最蠢的那个人。道理不能到懂为止,还得实践。”
文息抬头看向肠谷,苦笑着问:“怎么实践?”
“实践若是能用嘴教,就不是实践了。”肠谷呵呵的笑着,把话扔给了文息。
“你为你姐姐做那么多,不也是为了解脱吗?从对她的愧疚和恩情里走出来。
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如今等到这最后一个契约完成,你就是不想解脱,也得解脱。何苦让现实逼着你走,自己走,脚步还轻快些。”
文息的头又慢慢低了下去,他明白肠谷的意思,但,束缚自己那么多年的文息,知道如何解开束缚吗?还记得,如何解脱吗?
“又或者,如今做的事,你乐在其中?”
肠谷这句话,倒是点到了文息的心地。或许在这一个又一个契约里,他也找到了些许乐趣。
如果长生的人,只盯着痛苦看,那他便是生不如死。若是能看着乐趣,那便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周隐站起身,走向肠谷:“先生知道,这契约何时结束吗?”
“老天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知道?一切都看机缘。鲛皇说的,只是让文息助你前行,却没说要走到何时何地。一切都不是定数。”肠谷抬抬眉毛,嘴角依旧挂着和蔼的笑容。
后来,他把文息支会了出去,准备和周隐说几句话。
不过还没等肠谷开口,周隐先说话了:“今日见到先生,感觉受教很多。”
肠谷没有感到奇怪,拄着拐杖,又慢慢回到了座位上:“见过我的年轻人都是这么说的。不过,再过几年,你再来找我,说不定我说的就不一样了。”
“经历更多了的话,感触自然不一样。”周隐走过去,也坐到了刚刚自己的位置上。
肠谷点点头,道:“你知道我要和你说什么吗?”
“关于文息?”
“确实有一部分是讲文息。”肠谷点点头,然后道:“不要因为他的过去,而改变待他的态度。他也是这样想的,才会一直瞒着别人。”
周隐觉得是这么回事,也就点了点头答应了。
“另外,世子的路还很长,你能需要文息,便是能让他好好做下去的动力。”
周隐同样是答应了。
“文息能遇到世子,也是机缘。说明老天爷没打算让世子孤身前行。”
“没有人是孤独的。只要他舍得抬头看看自己身边。”周隐回答。
“这一定是文息告诉你的。”
的确如此。毕竟,陷入痛苦的人,常常难以自拔。身边的人,可以是一根稻草。
“还有什么吗?”周隐问。
“还有就是,你和我可能以后很难见到了。”肠谷道:“所以,老夫就多嘴一句。哪怕你不是孤身一人,也要习惯于孤独。”
周隐弯眉,觉得生怪:“因为长生?”
“因为你的终点,遥遥无期,而你却能很清晰的看到别人的终点。别人难以陪伴你长久,你要习惯于不依赖他们。当然了,依恋是可以的。你爱陪伴你的家人亲人朋友无可厚非。
习惯于孤独,以便于你能更加自坚自强,哪怕他们离开你,也可以放心的把你留在世上。”肠谷伸手抚着胡子,用另外一只手扇了扇桌子上的烛台,火苗“噌”的冒出来,随着窗外的风摇摆了几下,然后站定在蜡烛上。
“所以说,人人多多少少有些孤独。孤,是一个人,独,是孑然一身。孑然一身无非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独独一个身子,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来时老天给你我一个身子,走时也只带走一个身子。孑然一身,便是本钱。孤独,也是力量。
人的生死从不欠天,从不欠地。而不孤独,便是这生和死之间,有亏欠盈余。
若非有情,何来欠余盈虚。”
周隐看着烛火的光在肠谷脸上飘忽不定,偶尔映出张俊美的青年面孔,一会儿又是那张半死之容。
“世子要记得,你的路还很长。凡事试一试,不试过,你怎么去知道呢?”
这句话异常的熟悉。
“花开与水流,各自有势,乾坤挪移,星辰变化,势不可逆,而不下水去试,又如何知什么是乾坤,哪里有星辰。
逆流而上不好走,顺流而下亦难行。各有各的走法,世子要走好自己的路。机缘天来给,可这路,是要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的。
妙招只有一个,就是不可半途而废,不可无功而返。机缘没有头可回,方向既然只有一个,往前走,便是你的终点。
天地之间自有方圆,报应有早晚,功德要前行。”肠谷说话慢悠悠的,像是要睡着了一样。
可字字珠玑,让周隐难以忘怀。
“寸天是把好剑,我用世间最好的材料打造这把剑,他虽跋扈难训,但却是你能握的住的。柴司是我的弟子。他既然要把剑带到你的手上,便说明,无论是他,还是这把剑,都认为,你是这块料。”
周隐离开肠谷家后,就看到文息在岸边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