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就知道师父他的主张?”闻玄不罢休的追问已经转身要离开的文息。
文息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径直往外走了。
“他会帮我的!”
周隐跟着文息,听到闻玄的话,不由得回了回头。回神看向文息,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
眼前这个文息很陌生,却也依旧很熟悉。他有自己很清晰的原则,谁也难以践踏一分一寸。
“你要不要去见那个肠谷?”
文息愣了一下,然后说:“要去。”
“你觉得肠谷会帮他?”
盾坤山真的是修道的圣地。上山的时候,山道两侧是林子,林子里浮着雾气,却没有其他地方的雾那种难闻的臭气。从林子里面传出来的,只有虫鸣鸟飞的声音,没有人迹,没有什么气味,什么都没有。树是没有修剪过的,枝丫一直长到遮蔽住他们头顶上的天空,路上的沙石没有清扫过,已经难以辨认脚下的石板了。
深深吸口气,就是一杯清透无比的绿茶。
走到没有路的地方,就往林子深处走去。旁边的河溪上偶尔有个盘腿坐着冥想的道人,路过的扁石上会有个喝醉酒、解开衣带就仰头睡大觉的男子,前面亭子里有个女子,衣衫不整的喝着酒,乌发垂到亭子下的湖水里,跟晕开的墨水一样如梦如幻。
“你们找谁啊?”
前面有棵……桃花树,长在湖中间,落英缤纷,往湖面上送,叮咚叮咚的敲碎湖面。
周隐会犹豫是不是桃树,是因为要比桃树大很多,树干目测要三个人合抱。
树上面坐着个女子,头发松松散散的用一只玉簪别着,衣裙一直垂到湖面,露着两只玉肤腿肢。单薄的衣袍在身上搭着,随风浮动时,绰约的身姿若隐若现,引人遐想。
“我们找……”
周隐还没说完,文息就拦住周隐,言:“不用告诉她,我们直接走就好。”
女子皱皱眉头,抬起手来,将手里的酒壶和酒杯一并扔了过来。
周隐情急之下,就伸手要挡,但并没有听见酒壶碎掉的声音。
他放下手,看着悬在他面前的酒壶和酒杯。
“你有神骨?”女子的声音很远,却很清晰。
周隐点了点头。
女子没有说话,就看到面前的酒壶忽然斜了一下,然后琼浆便从中倒进了酒杯里。
“喝吧。”文息答应道。
周隐听到文息说话,才伸手接住酒杯,朝女子低低头,喝了下去。
“你们找肠谷的?”
文息看向那女子,没有回答她。
“他搬家了,现在在前面那片湖上住。”
文息低低头,表示感谢后,就带着周隐往前走了。
如女子所说,前面果然有另一片湖。上面有一棵更高的花树,那是桂花树,香气从湖中间一直飘到岸上,飘到周隐的鼻子里。桂花是很香的,甚至发腻。就像有双手伸过来,拿着刷子在你身上刷了一层蜜。不过如果隔一天再闻,有些甜味就流失掉了,正剩下浅浅的一层,反而更有滋味。要比熏香更自然。
树下有一片二层楼,一层很矮,估计在水下建的。房顶落了一片花瓣,整个楼阁都发着花香的烟雾,跟被蒸出来了一样,香味袅袅的往上面飘。
“怎么过去?”
“走过去。”文息先往前走的。柔软的水面宛若突然结了冰,走在上面不摇也不晃,轻轻松松。
周隐信了文息的邪,也壮着胆子,往前走了。结果自己是既摇又晃。
“不要慌,你慌水也慌。”
你晃水也晃。
周隐点点头,开始不急着跟上文息了,自己走自己的。
结果,文息在树底下等了周隐有,一盏茶那么久。
首先就是敲门。
“先生在家吗?”
“在家也不能给你开门啊。打开了水就流屋里了。”
从二楼传来了一个老头的声音。
文息摸了摸门,看到原来手是可以透过门伸进去的。便知道是那肠谷的把戏了。摇了摇头,然后拉着周隐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要比外面低半个人那么多,怪不得从外面看,一楼那样矮。
两个人沿着楼梯往二楼走。
“我以为,先生不来看我,就会离开呢。”老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文息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上走。
周隐看得出来,他二人关系不一般。
听着那用百年计算的时间,也觉得这二人认识要好多年了。
“本来,我的确想这么做。”
文息的嘴果然不会饶过任何一个人。
周隐看着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他佝偻着背,手里拄着一根桃木拐杖,周隐怀疑就是那女子坐的那棵树上的。
肠谷的胡子也很长,很白,像是个老妖怪一样,皮如同树皮,各种长得跟虫子一样丑的斑点染在肌肤
上。眼睛在耸拉着的眼皮里隐藏着,发着昏暗无比的光,几乎已经失去神采。几乎要有很厚的一层泥土,覆盖在那双瞳孔中。
“这位是世子吧?”
“先生好。”周隐抬手行礼。
肠谷点点头,招手让两个人坐下。
屋里没有点烛火,只有几扇小窗,将光芒放到黑暗里。
“你知道我要来?”
“我说过你会再来的。”肠谷笑着坐下,骨缝里咔吱咔吱的声音,和刚刚踩过的台阶声音一样,那是在铁钉和木楔中间苦苦哀嚎的木板。
文息皱皱眉头,然后道:“不为别的。”
“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你该放下的。”
“我说的闻玄的事……”
“难道我说错了?”肠谷打断文息。
他是唯一有本事打断文息说话的。
文息摇了摇头,然后叹口气,道:“还不是因为机缘,我以为……”
“你以为你又遇见她了?”
“我以为……”文息摇了摇头,被抽干了精神的垂下头。
肠谷看向周隐:“世子喜欢画画吗?”
周隐摇了摇头,然后道:“我喜欢看画。这里风景如画。”他笑了笑,站起身,来到了窗边,倚着墙,一只手肘放在窗台上,枕着手臂,看着外面的景色。
“世子很聪明。”肠谷欣赏的点点头,然后摸了摸胡子。
这令人陶醉的景色,却没让周隐陶醉。
他静静的听着文息和肠谷说话,不过他是得到准许的。因为只要在这个屋子,在这个连烛火燃烧声音都没有的屋子里,什么听不到?
但没人让他出去。文息信任他,肠谷,是因为文息信任他,才信任周隐的。
文息不信任周隐,也不会让他和自己进这个静到死寂的屋子。
外面落花落地的声音像是雷声一样在人的心上滚动。
“如果我是文息,事不关己,我自己的事才迫在眉睫,世子是我最后一个契约,我完成契约为要。”
文息抬头看着肠谷。
“可你没有那么做,因为你还放不下闻玄这个孩子,这个同样被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并且又在你手上变陌生的孩子。”肠谷叹了口气,继续说:“他来找我的时候,我的确说了,他如果愿意上山,可以和我一起生活。他来给老夫养老,多好啊。”说完,他还笑了笑。
“但是我并没有说,答应他的前提是让你去管千蚁门。”
“但千蚁门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千蚁门毁掉了,他又怎么活的下去。”
“只有你这样觉得。”肠谷伸出食指指了指文息,继续说:“他该怎么活就怎么活,有什么不能活的?有多少人是不得不从头再来的?况且,他这一跌倒,就是从谷底来到平地,你应当很明白这个道理的。
你也最明白,什么时候才是人活不下去的时候,但我们都挺过来了。”肠谷轻松的勾了勾嘴角。
就在那一瞬间,那个笑容,让周隐看到,这个老头,如同返老还童,瞬间似一个少年。
“你不让我帮他?”
“你自己都不想帮不是吗?你是来求我帮他的。”
文息点点头,然后道:“他能走上正路吗?”
“只要宿公不插手。”
“宿公会插手吗?”
“他是不是问归空了?”
“是的。”文息抓了抓袖子。
“那就是了。他有意,有这个意,往大瞿插一脚,而千蚁门是个好势力。”肠谷毫不在乎的点点头。
“那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顺着势来。你做你该做的,坚持下去就好了。”
“那就任恶果生芽吗?”文息还是有些紧张。
“怎么会是恶果?千蚁门不死,便有它存在的价值。无论是细作,还是和民,都有存在的价值。闻玄说过的一句话是有些滋味的,就是为什么你的意见就是对的,而他的意见就是错的。你的路就一定顺势吗?他的路就一定是恶吗?他那么些年,又救了多少即将饿死荒野的人?又教了多少人为了自己的国家去不惜性命的深入虎穴?”
文息低了低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千蚁门真的不好,报应终会到达。你不去帮他,是你的道义。以后我会收留他,是我的道义。他现在为了千蚁门,求你我,是他的道义。为善,不是要去以善的名义朝别人举起刀,而是以善的心去做好自己力所能及之事,或者牺牲自己,正道就是要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是对别人好对自己好的。你我不主张战争,那就竭尽所能去阻止战争。闻玄要害我们,那我们还有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肠谷看了一眼周隐。
文息也看向了周隐。周隐不自在的干笑了一下,然后扭过了头。
谁说主张不打仗的人聪明了?谁又能敲定,大战就是顺势?乾坤万变,天意难测,人心难臆。
“现在闻玄的事说完了,说说你吧。”肠谷笑着又看向文息。
“你遇见谁了?”
“我遇见了一个人,很像姐姐。可是她明明已经不会再转世了。”
“想听听文息的故事吗?”肠谷不顾文息那不情愿的目光,朝周隐问。
周隐立刻坐正,笑道:“就等着呢。”
肠谷摸摸胡子,道:“这还得从好久好久前说起。文息呢,和他姐姐,是南方的一家普通人。”
“肠谷……”文息有些不高兴。
“如果今日讲出来后,你能坦然接受,那你能更好面对你接下来的日子。”
文息没有继续说话。
那时候还没有大瞿,那个南方,就是现在的南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