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呢,依旧大力的凿冰,毫无歇息的意思,几乎是要耗尽生命的去凿。愤怒的情绪啃蚀着他的理智,充血的眼眶里,泪丝被风吹的干涸掉,干涩掉,酸疼的眼睛,就像是得雪盲的前兆。
然而他还在用力,因为他要去问她,他还有好多话问她!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和他说那些话,为什么要丢下他,为什么唯独对自己不动容,为什么不让他喊母亲,就让他听着如君臣一样的话,为什么要把他所有的希望都给消灭,为什么不牵他的手,为什么不问他过的怎么样!
为什么!他过的不好,这么些年,除了读书练武,除了天天做梦,除了正堂里的两张无脸的画,除了别人神歌神歌的说,除了……
总之,为什么要这样对他,父亲利用他怀疑他,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神歌身上,却就这样,把他永远的封在这万丈深渊之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周隐啊!求求你了,我们走吧,走吧……”瞿归云抱住他的脖子,哽咽的看着周隐那恐怖的样子,他身体中的悲伤和愤怒,化成利刃,下一秒就要将他撕碎,令他魂飞魄散!
“周隐!走吧……”瞿归云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她看着可怜的周隐,多希望能为他分担一些,他被万人抛弃,被万人惧怕,此刻千万里内无人与他同心,无人和他一起落泪,唯独有她。唯独有她。
他们埋在风雪里,埋在痛苦里。一个人越陷越深,一个人又难以自拔。
黑夜不曾光顾这片冰原,在冰封的刹那,太阳轮作而起,用这万丈光芒,嘲弄他的心灵。
谁还能来救救他们呢?
周隐看着瞿归云的头发,在自己眼前飘扬,看着握住剑柄的手,看着那被自己凿的那个大洞,冰雪还在阳光下闪烁,同时闪烁的,还有剑刃,还有……还有泪水,还有如夜的眼睛,还有……在手腕上依旧散发着灼光的金柳叶。那如同从天空之外投射而来的光,又像是从他心里来的,从瞿归云心里来的。
他抬起头来,看着瞿归云。
她的眉毛上,睫毛上,干裂的唇上,沾满了雪花,惨白的脸上,挂满的泪水。
那眼里的金子,在白花花的昼光下,发着似月一样的华色。
华色如水,如瀑,倾泻进他的心间,那片火辣辣的热血,瞬间就被浇灭。慢慢退却的熔浆,抽走了他手腕上的力量。
风里有微弱的,铃铛的声音,从核桃坠上钻进风雪里,然后如同箭镞一样瞬间冲入他的耳畔。
瞿归云抱住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何等恐怖的滋味。她险些失去他。
周隐伸手抱住她,单薄的怀抱中觅不到一丝温暖,但还是要抱住。因为他不向她索求什么,而是庆幸着,望着她,抱着她。
舍然就是他的命啊,天啊,他身边还有舍然!他早该觉悟的,他还有舍然……
天知道吗,天知道他的绝望吗?应该是知道的,所以才给他一个他那么需要的怀抱。
瞿归云很害怕这样的周隐,她怕她没有办法把他喊过来,她怕下一次抱住他的时候,他不会抬手也抱住自己,怕今后他要去面临一个又一个的沮丧和绝望,让他坠入的鸿渊越来越深,深到她的生命,无法填补足够他活下去的厚度,让他在为万人坠落时,拥有九死后一生。
“我们走吧……”瞿归云对周隐轻声言。
周隐看着瞿归云,还未讲话,就听见从哪里传来一阵声音:“要去哪呢,六殿下?”
周隐警觉的抬头,也立刻拿起了寸天剑,和瞿归云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
就见到身后那片云雾之中,传来悠闲的马蹄声音,接着,就见到一匹大马和一个穿着黑羽华衣的男子。
男子头发飞扬美丽,面色惨白清秀,隽眉凤眸,丹唇皓齿。瘦削的身子中透出一阵又一阵的寒气,然后由他背后那双黑翼扇动而来。
男子身边,还跟着很多的随从。宛若是从神界来的客人,从云雾中走来,云丝缠绕在他们周身,是那么的神秘神圣。
“你是谁?”周隐歪歪头,问这个为首的人。
男人微微扇动了一下睫羽,然后微笑着说:“我是南江太子,闻人泱。”
“闻人……”周隐心中有些不安,看来是永乐岛的事惊动了虚无界,才让魅族知道了周隐和瞿归云,如今的处境。
“南江太子?”瞿归云突然语气冷冽起来:“南江往上数一代,便是大瞿列番,举旗割据的不只你南江一国,骏农都未称帝,南江却先开头了。”
周隐看着瞿归云,见她眼中第一次燃起如此的烈火,焚烧着那一层层坚冰。
“但当代如此。当代南江,就该如此,今后,也会如此。”闻人泱挑挑眉毛,然后接着说:“既然到了虚无界,何不去溟城一趟?”
周隐看着闻人泱,又打量了一下他周围那么多的随从,便知道,去溟城这一趟,是在所难免的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闻人泱在打什么鬼主意,毕竟他们之前,与南江从无交际。
跟着闻人泱走进了烟雾,还没有多久,就被空中的尘埃迷的睁不开眼睛。等到再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和瞿归云,已经走到了未穹宫城的宫道上了。
他们向着东宫走去。
虚无界这样的地方,可不是一般凡人能进得去的。那里的景美的像魅,魅又美的像景。
天空上的云彩五彩斑斓,青鸟飞过,羽翼如芒。
剔透无比的天空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色彩,空中飘着很多花瓣,晕染了云层,晕染了天色。
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出了宫道,花草摇摆身躯,风儿轻轻习习,鸟语花香,斑驳阴翳。类似断魂林那样的,世间绝无仅有的自然美景,那样的清新,干净,无尘,独一无二。
魅族宛若与自然永存,美丽的自然,给了他们美丽。
走进东宫,闻人泱就下了马,往正殿走去。
“不见魅帝吗?”瞿归云问。
闻人泱神色变了一变,然后道:“父皇病重,不易见客。”
病重?周隐皱皱眉头,心中升起疑窦,但还是决定先看现下局面再说。
等在正殿站定,他与瞿归云竟然看到了两个熟人。
正席旁站着三个人。左边的那个高挑壮实的男子,周隐不认识。而他旁边的那人,周隐再熟悉不过。是鹤生。
而右边的红衣女子,正是霜音。她依旧的一脸怨气,毫无神采,一点柔情之意藏在眉间,此刻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周隐。
“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周隐收回目光,再次看着闻人泱说话。然后跨出一步,拦在瞿归云前面。
闻人泱看了看天色,然后笑道:“今日天色已晚,两位好好歇息,事情明日再说。”
说罢,闻人泱就带着一左一右离开了,唯独剩下鹤生一个人。
“两位随我来吧。”鹤生做了个“请”的手势,就转身要离开了。
周隐和瞿归云跟上他的步子,慢慢离开了正殿,走到了廊子上。
“你怎么在这?”
就见鹤生头也不回的说:“我是太子门客,如何不能在这了?还以为是什么贵客,就你们两个,还把我从泄华谷叫了回来。”
周隐撇撇嘴,然后问:“这闻人泱,想要干嘛。”
“闻人泱要干嘛,我怎么会知道?”鹤生笑着说。到底也是魅族,主家的名讳都毫不顾忌。
周隐对着他的后脑勺空打了一拳,然后道:“小子你要是知道什么最好说,泄华谷阴我们的事,小爷可记得清楚。”
鹤生听了这话,然后回头看了周隐一眼,不屑一顾的回言:“记得就记得,我也没让你忘了啊。你又不是真的被我赚了便宜。”
“你这人!”
鹤生停下步子,然后回头看着周隐因恼火,而伸出指向他的手指。他抬手把周隐的手给按下去,然后扭头拿钥匙开门:“我这人怎么了,还有,我不是人,是魅。”
说完,房门就打开了:“这是两间房,够你们两个睡觉的。”
等到周隐和瞿归云走了进去,鹤生就看向瞿归云说话:“如果我说了,能拿到细羽,说也可以。”
周隐回过头,冰冷的眼睛直直的戳在鹤生身上:“滚,蛋。”
鹤生耸耸肩,就离开了。
瞿归云一直都没有说话,愁眉苦脸的。她坐到案后,点起烛火,接着就是双手一垂,沉沉的叹了口气。
“怎么了?”周隐感觉到了瞿归云的不对劲,就坐过去问她。
“我想不通。”瞿归云摇了摇头,然后道:“我母亲,在去沧元都之前,喜欢习虞将军……”
她停顿了一下,脑海里的记忆涌上心头。为了先帝去种菡萏的母亲,为了先帝做点心的母亲,为了先帝日日倚着窗棂等待的母亲。
先帝待母亲好过一段日子,夸她就似菡萏。先帝也喜欢瞿归云,对她,和对其他孩子一样的疼爱。此疼爱虽不出众,却足以满足孩子。
虽有某处的碗口满溢,但这碗水,先帝端的恰到好处。
“但我印象里,母亲很是喜欢父皇的。”瞿归云道。
“或许……是日久生情?”
周隐给的猜测也是有可能的。毕竟沁妃的孩子,好像是过了几年才有的;毕竟当年的情况,后辈们谁也不会很清楚。
然而那终究是皇帝,若是哪个不称意,大可再找一个。后廷的女子,哪里有最好的,一花压一花,一人胜一人。
瞿归云摇了摇头,接着又是一声叹气:“不知道。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刚出了沧海,又进了南江。”
瞿归云说完后,看了周隐一眼,又接着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觉得太波折,太累了。
沟沟坎坎,这一路来已经有多久了。从沧元都到西越,从西越到南恒,从南恒到东孟、沧海,如今竟又稀里糊涂的进了南江……
周隐点了点头,然后问:“等到东孟拿到折奏之后,你就要回沧元都了吗?”
瞿归云看着周隐,迟疑的停顿一下,然后点头:“是的。不管回去之后,又会有什么变故,都得把折奏交到皇兄手里。”
“沧元都……”周隐抿了抿嘴唇,半天没说话,然后又抬头:“你先去休息吧,很晚了。”
等瞿归云离开,周隐还在原处坐着,看着天上的月亮,被屋檐遮住了半个身子,露出的半个弯钩,还缱绻着几缕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