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隐的哥哥,也有预言?”瞿归云看周隐不说话,就自己先说了。
神歌看向瞿归云,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对。大郎的预言是,紫薇星会在他的天上闪耀。他会是成王的人。”
说罢,就听见神歌叹了口气,言:“只在世上活了几年,就离世了。之后才有了周隐。陈菡嫁去了沧元宫时,我请她以后可以种一棵树,为我们两个的孩子祈福。但结果,大郎还是没了,也不知道他轮回走过,现在又在何处。”说到这里,神歌的眼里竟然浮起了水雾。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他是个好孩子,可爱,清秀,明理,谁看,都是成大器者,前途无量的孩子。”
大郎叫做周应,跟在神歌身边数年,如若说起让神歌最遗憾的事,便是没有让这个孩子长大成人。柴司给了他那样光荣伟大的预言,她几乎带着所有的希望去看待这个孩子,去培养,去照顾。而如今让神歌看着周隐,就总是回想起来周应,因为现实是,如若周应没有死,周隐就不会出生,或许世上从无周隐这个人。
而如今站在自己身前的,该是那个四岁就知礼明经的周应。而不是这个陌生的孩子。
所以,如若仅仅论感情,会伏在她怀里睡觉的周应,无疑要比这个从头到尾都陌生的周隐多上几十倍。
或许周隐的降世,就是为了接替周应。这是残忍无情的一句话,却在神歌心里埋下了根。
记得他出生时,神歌就说过——要让周应活下去。
周隐皱了皱眉,看向神歌:“所以说,因为我哥的死,预言才落到了我的身上?”他隐藏住了听到神歌夸赞周应后,内心的不满,而以神歌那样淡漠的态度,回给了她一个问题。
神歌收回神,扭过身去,回到了座位上,然后道:“对。一个,是成为南恒国主,一个,是他能统一天下,成为沧元帝都的主人。”
“那这么说……这个天命,兴许就不是我的……”周隐冷冷一笑:“那我的天命是什么?”他在问谁,问他?问神歌?问苍天?还是问,那个告诉他预言的人,还是那个说出预言的人?
柴司说,他会成为一个王,去拯救苍生。
“你的天命,就是你哥哥的天命。鲛族殿下和南恒国主的儿子,会有他的预言!”神歌看着周隐的神色,不由得就有些愠气逐渐缠绕在眉间。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天命就是他的天命?!”周隐恼怒。就在他喊出来的时候,除了难以抑制的浑身委屈与怒火,还有柴寒楼的话。
他有两个心脏。
真是令人骇然。他的另一颗心脏,是老天强加给他的,他兄长的灵魂,自己的心脏,竟然只是为了让自己被操控而长出来,去支配这个肉身的。
“什么你,什么他?!自你哥哥死后,你便是他,他就是你!他的使命变成了你的使命!你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使命的延续和结束!”神歌的声音,在偌大的鲛神殿中回荡,回荡,击破了流淌的水纹,震碎了他的心脏。那颗属于他的心脏。
瞿归云不敢说话,她只是用力扯住周隐,恳求他不要恼怒。
周隐听了这话,愤怒的火瞬间烧红他的眼眶,他握住拳头,死死的瞪着神歌,颤抖的声音从他的口腔中吼出:“我活着,就是为了代替另外一个人吗?我,活着,难道就是被千人,被万人利用的吗?!”
神歌没有说话,看着周隐的模样,她也有些被吓到,就站了起来,正色视他。
“同样是你的孩子,难道,我就没有为自己活的权利吗?”周隐抬起头,看着她。
“为自己活?”神歌神色一变,眼睛里瞬间刮起大风来:“你看谁为了自己活了?我为了沧海,舍弃了安逸富贵,夫君孩子,坐在鲛皇之位,习虞为了国家,奔赴沙场,陈菡为了陈府安危,答应千里迢迢嫁到帝都,就连你这身边人,为了你,还敢涉足沧海,谁为了自己活了?!你身为世子……”神歌说到这里,慢慢走下台阶来:“身为一个半神之躯,带着预言,带着使命,说这样的话,便是自私!便是自利!”
“自私自利?”周隐嘲弄一笑,然后道:“我自私自利,我自私自利就不会从沧海镇去南恒!”
“鲛皇陛下,周隐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瞿归云也为他辩解。
“我也是你的孩子吗?”周隐的眼泪突然从眼角滚落,炙热到足以将皮肤烧裂。
神歌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容,但她还是镇静如故,毫不猥缩:“你是老天唯一选中的人!比起当我的孩子,你不如当好这个周隐!”
“是吗?”周隐看着神歌,眼中的血丝几乎要割裂了他的眼球,然后一点点充斥他的眼眶,如同血,如同梅,像是剑光,像是寸天的颜色。
“那你,也不是我的母亲。”周隐声音渐渐低了下来,透着一言难尽的失望。
“是不是,不是你决定的!救世是你的天命,失去自己是你的代价!成为英雄,就是要孤身一人毫无贪欲!这是你选的路,也是你必须选择的路!这就是真相,你以为你能承受得住的真相!你,就是周应,你活着,就是为了他能继续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凭什么?我问你凭什么,我也是你的孩子,我也是!”周隐大步向前,几乎要冲向神歌,瞿归云立刻上前拦住他,努力把住他想要向前的身躯:“周隐,周隐……”她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这个母亲要出乎她意料一千倍一万倍。
天下母亲都是对孩子柔骨千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狠心的母亲。
“您到底为什么这样说,难道有什么苦衷吗?”瞿归云一边拦着周隐,一边向神歌问话,企图听到一星半点她的身不由己,给周隐一丝希望,让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也与其他人的母亲一样,一样的爱自己。
“因为我是鲛皇,鲛皇的王冠,容不得我有半丝柔情,哪怕是我的孩子,我也要把他们送出去。”神歌道。
“如果如今站在这里的是他呢?”这是周隐的最后一丝希望。
“如果站着的是他,你还会这样,说如此刻薄寡情的话吗?!”
“他不会站在这里,所以,他不会听到这样的话!所以……”神歌的声音慢慢低沉下来:“我也只能对你说……”罕见的悲怆之情化作风,在掠过她的脸颊时,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周隐的泪从眼眶中决堤,一颗又一颗泪珠,从他的眼角接连不断的流下:“为什么只对我这样,为什么,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是不是我母亲!”周隐突然推开瞿归云,伸手就要拔剑!
瞿归云吓呆了,正要冲上去的时候,神歌猛然伸出手来,做了几个手势,自己和周隐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外顶出!在冲破水流往上推的过程中,听见神歌的声音从某处空灵的传来:“只因你是周隐,绝非我一人的孩子而已,你生来兼顾苍生,万事身不由己!薄情寡义也罢,冷血无情也罢,我不希望在鲛神殿再看到你!”
神歌站在鲛神殿中,四下静谧无声,唯有海风,和鲸与鱼的哀嚎,在水层中一波又一波的,向更远处散去。
她明明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心了,就类似那没有心的老天,可此刻,她断然不会承认又不肯接受的事实是,自己明明心如刀割,宛若滴血。她从未见过这个陌生人,可就在见到他的第一瞬间,就知道,自己此生与他无缘,而往后余生,尽是想念。
可为何还要绝情到永远不再见他?因为她要对她说过的话付出代价,且付诸行动——为皇而万事不染柔情和寡断;为天下用几百年才等来的一个周隐,能做好这个周隐,做好这个王。
为了河清海晏,为了天地太平。
此刻的动容,只能说她还有心,只能说她的长生之路与其他长生如是寂寞,如是陷入思念。
类似的,是老天对千万苍生的眷恋,对英雄的捶打,与对人间百味之态所感动而来的雨晴风雪。
万物皆有心。只不过——心善则驰远。
周隐和瞿归云被推出海面后,落到了船上。两个人咳出水后,还没有站起身,就被一阵寒冷的、夹着冰雪的风给吹倒了。
待到两个人再次站起身时,眼前已经变了一个模样。广袤无边的沧海,被冰雪完全覆盖住了。
远处是冰雪和风在交织穿梭,太阳照着明亮的冰镜,闪烁的光芒几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风在冰面上呼啸着狂舞,和冰雪携手狂欢咆哮!如同神明造访沧海,赐予一片光亮而又冷酷的舞台。
这是震耳欲聋、暴风寒雪的嘲笑,嘲笑风雪和几丈厚的冰层腹中那可怜的凡夫!
周隐难以抑制的愤怒几乎要焚烧他的五脏六腑。他跳下船,迎着寒风,掏出剑来,就往冰上刺,一个字都不吭,憋的眼睛肿胀,憋的整个身子都要炸裂。
剑刃在冰面上“嚓!嚓!”的响,冰被一点一点的刺开,然而要凿开这样的冰层,只靠一把剑,是不可能的!
寒风裹带着寒雪,往他身上扑来,瞿归云伸手挡着风,然后看着周隐跪在冰上凿冰的背影。
他的头发在风里渐渐披上了一层雪华,他的呼吸带着一股浓重的烟雾,在他身前飞舞,又被恶风刮散。
他像是疯了一样,大力的举起剑,然后让剑端继续往下刺!像一个疯子!一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不知疲倦!
瞿归云抱住他,哭着抓住他的手臂,央求着喊:“周隐清醒一点,求你了,我们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