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眠睡醒的时候是清晨5点多。
17星的原住民基地里看不见外面的天色,他睁眼时屋里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好在终端挂在手腕上,他闭着眼连接进去看了眼时间,随后就醒了。
居然睡了……15个小时。
他一动,身上就开始疼,这点疼痛经过15小时的长久睡眠已经降低到了他的承受范围内,于是他忍着起床穿衣。
一转身才发现背后还有个人。
瞬间吃惊后,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辨认出气息,是苏星沂。
苏星沂睡得不沉,季眠一动就醒了,沉沉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哑:“醒了?”
季眠点点头,点完想起这会儿看不见,忙说:“我记得睡前妈妈是不是说找我?”
“嗯。”
“那你再睡会儿,我自己去找她?”
苏星沂沉默片刻。
“不用,”他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被注射了某种能使肌肉短时间脱力的药剂,为此,郑则君还有点抱歉。
当然,苏星沂也知道自己一个敌方的alpha大剌剌地在人家基地里晃有点扎眼,作为交换,他得到了在郑则君的实验室里旁观研究的权利。
这里严格来说不能算是“国家”,一个基地总共也就四五千人,大小事全民投票解决,只有一部分非常重要的、有争议的,很难让所有人都理解的事务,才会让一小部分“上层精英”来彼此说服决定。
有点理想化的聚集状态,大概只有在特定的人口构成下才能实现。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苏星沂可以在郑则君的实验室里旁观到很多他想看见的东西——和17星原住民对地球联盟的了解不同,他们对这里几乎一无所知。
他所看到的一切,日后带回去,都有价值。
只是这样一来,他不能再抱着季眠行动,走路速度也比往日迟缓;好在小朋友本人这里痛那里痛的,也是个行动不便的人。两个“伤残人士”并肩走向郑则君的实验室,季眠看路上没什么人,不动声色地去勾苏星沂的手指。
男人垂眸一看,有点好笑,反手牵住他。
郑则君对两人无时无刻不在秀恩爱的行为很是嫌弃,却说不出重话。苏星沂心有疑虑,没多问。
她叫季眠过去,是好奇他身为唯一一个成功自然分化的“古代人”的各项生理数值,准备拿他作为实验对照组。这基地里做相关领域研究的学者不少,她特地把儿子从别人那里争取了过来。
自己的儿子自己做实验,至少下手还有个数,落到别人那儿,也不知道季眠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做完一轮检查,郑则君便赶他出去玩。季眠本想陪着苏星沂,谁料苏星沂也赶他。
“你不舒服就回去睡一会儿。”苏星沂说。
“睡多了也腰疼。”季眠不肯走。
“那就到处去逛逛,多了解一下基地。”苏星沂看着他,声线温和,“回去说不定有用。”
好说歹说,季眠终于肯走了。人一走,郑则君便头也不抬地冷哼:“做间谍倒也不必当着我的面商量。”
“都是人类,哪有永远的敌人呢。”苏星沂笑笑。
“就是人类才有无尽的争端。”郑则君面色平静,不知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
她想通过季眠的身体变化来探索现有的17星的民众分化的可能,期间还问了苏星沂不少问题。到后来,她不由感叹:“你真的很了解他,他其实不是个自来熟的孩子。”
苏星沂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我比较主动吧。”
季眠这个社恐的毛病注定了他只会有一群自来熟的朋友……或是一个曾为了邀请他报考特种战斗学院的恋人。
“我其实不太喜欢你,当妈的看女婿……不对,应该是儿婿?——横竖看不顺眼你知道吧?”
“嗯。”苏星沂顿了顿,“您说儿媳也行,我不在意。”
郑则君抬头,无言以对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
她摇摇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实验上:“你倒是有趣——我也就是看你对他不错,他又跟你亲,我才不说什么的。”她叹了口气,“这孩子跟我不亲,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如果您愿意说的话,”苏星沂斟酌着语气,“我确实有点好奇。”
“该从哪儿开始说呢……”郑则君想了想,“小棉花有没有告诉过你,他那个奇奇怪怪的社恐毛病怎么来的?”
“说过。”
郑则君像是被噎了一下,稍顷又无奈笑道:“他还真是什么都告诉你啊——自从被绑架过以后,这孩子就不跟我俩亲近了。我跟他爸说,大概是因为怨我们照顾不周。”
那场绑架是精心策划。
夫妻二人的工作避免不了需要把季眠一个人扔在家里,就算他们打点好了工作单位,季眠自己也要上学,不可能天天跟去研究所。
金钱、机密,和松懈的监护。
在绑匪眼里,季眠是一块谁能都碰一碰的肥肉。
“从前他是个很活泼的孩子,那以后就……”郑则君轻轻笑了一下,眼底依稀落寞,“你能让他重新好起来,于情于理我该道个谢的,但我又实在不喜欢你。”
她说得直白,苏星沂倒是乐了。
“其实他未必是因为埋怨你们才那样的,”他想了想说,“他曾经跟我说过……”
郑则君分析数据的时间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苏星沂给她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小男孩真诚又善良,救了自己,救了别人,然后终于开始试图放过自己,重新拥抱这个世界。
那段时间苏星沂虽然因为工作不能时常陪着他,但是季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知道。在经过季眠同意后,他还去找心理医生了解过情况,能够自行将故事拼凑完整。
郑则君听完笑了好半天,笑完又不是滋味,隐约像是要哭。
苏星沂礼貌地侧开头,好半晌听见她低声说了句:“这孩子真轴。”
但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是因为这样,季眠才是季眠。
又甜,又软,又爱怼人。
在爱他的人眼里,哪里都可爱。
-
季眠是个很特殊的案例,他成功分化,分化所带来的器官却发育不完全;而另一些由17星人绑架回来的omega却是各项数值正常,两相对照,能收获很多启发。
郑则君渐渐有了一些改进药剂的思路。
经过几天的恢复,季眠终于不那么疼了,恢复到了原先的活蹦乱跳;苏星沂在郑则君实验室里待了几天,也觉得自己打听够了,能有时间陪季眠到处去逛逛。
为了看起来不那么扎眼,两人从郑则君那里讨了个轮椅,苏星沂坐着,季眠推着他到处逛。
这些天季眠去了很多地方。
17星原住民基地位于地下,运用了他们特有的信号干扰技术,也难怪地球联盟这边寻找了很久没找到。基地又大又深,自下往上依次是农业区、畜牧区、工业区、商业区和办公区。
他们所在的实验室就在最靠近地表的办公区。
他们倒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去,所以最近季眠很喜欢往随便他逛的农业区跑。尽管只能人工模拟光照,这里还是有很多目前地球上看不到的“古代”作物,季眠好久没吃到这些东西,馋得不行。
他拿了他妈妈的卡,带着苏星沂去买了好多东西。
alpha在外貌上和古代人并无不同,下层的淳朴农民见季眠买的多,还夸了好几次“你这哥哥长得真俊”。季眠跟他们保持着正常的社交距离,笑眯眯地跟所有人道谢。
回到住处已经是傍晚了,苏星沂关上门,伸手在季眠鼻尖上蹭了一下,温声说:“出汗了。下次适可而止,不用急着让自己适应。”
季眠的社恐并没有完全治愈,但大致上比原来正常多了,他很惊讶苏星沂竟然能看得出来。
于是很快就被气笑了的苏星沂困在门后,讨了个缠绵的亲吻,身体力行地让他明白“为什么能看出来”。
为此,季眠非常不忿:“为什么你都没力气了还能亲得这么……这么……”
他腿都被亲软了!
“只是无法战斗,又不是瘫痪了,亲你有什么不能的。”苏星沂抱住他,话音蹭在他耳边,“要不你去问问你妈为什么给我用药分量那么轻?”
季眠:“……”
他是一颗胳膊肘向外拐的小棉花,出卖男朋友的事情不会干的。
但他还是觉得男朋友很欠捶。
季眠把买回来的食物分门别类装好,跑去郑则君的小厨房里做了一桌子简单的家常菜,然后推到苏星沂面前。
“香吗?”他问。
“嗯,”苏星沂看了眼菜色,“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总想念古代的食物了。”
“我特地做了一桌子菜你感不感动?”
“感动。”
“所以不给坏人吃。”季眠说,“我要拿去孝敬我妈。”
“……”苏星沂有些好笑地看着季眠,“我哪里坏了?”
“标记以后就开始瞎耍流氓,”季眠认认真真地说,“明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苏星沂:“……”
这下他是真的没话说了。
标记以后不给耍流氓,那到底是谁比较流氓啊?
小流氓季眠倒也没真那么狠,找了几个食盒装了点饭菜就去了郑则君实验室。这次他没问苏星沂要不要来,是一个人来的。
彼时郑则君正在忙,十分专注,连季眠进去都没发现。
季眠看着她的背影想了很久,才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郑则君这才回过头:“小棉花?”
“我做了晚饭。”季眠说,“六点半了,你该吃饭了。”
做科研的忘记吃晚饭是常事,听见这句话,郑则君愣了好半晌,不知道该问儿子什么时候学的厨艺好还是直接道谢比较好。
季眠没管她,把食盒放到实验室会客区域的茶几上,一一摆开。
无论过去多少年,一个人的工作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他不用问,也知道郑则君的实验室里哪些东西用来干什么,饭该在哪张桌子上吃。
郑则君怔忡片刻,放下手头工作走过来:“就这么点,够你吃?”
“我不吃,我回去跟苏星沂一起吃。”季眠扬起脸,神色平静,“妈妈,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我昨天去了地下7层的纪念堂。”他说,“看见了礼堂里的大照片,我想知道,我认错人没有。”
能在礼堂里留下大幅照片的,无一不是对17星原住民基地的发展做出过杰出贡献的先烈。
郑则君知道他在问什么。
她看着自己这个长大了不少的儿子,温和地笑了一下:“对,你没认错,那是爸爸。”
季眠飞快地抿了下唇。
“所以他死了,是吗?”
“他是第一代来到17星的幸存者之一,我们现有飞船的制造图有一半是他画的,另一半,是后人升级的。”郑则君说,“他带着我们的照片,每年负责去地球上寻找解冻目标的搜救队跟我说过,他们因为那张照片找到了我。”
17星需要科学家,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他们会优先寻找二十一世纪时成果赫赫的科学家及其家属实行“解冻”。
只不过大冰封发生的时候,季眠自己在家,郑则君在研究所,而他的爸爸则为了某个项目在外出差。
一个侥幸逃过一劫,揭开了新篇章;一个多年后被找到,在17星继续前人的研究。
还有一个,成为了地球联盟唯一成功“唤醒”的古代人类。
“我提过几次,搜救队也试着去寻找你,可惜没找到。不过好在,我们现在见面了。”
“嗯。”季眠点了点头,“爸爸还是很厉害。”
“对,他很厉害。”
“妈妈。”
“嗯?”
“谢谢你还活着。”季眠低着头,“这段时间,我在地球联盟过得不错。”
郑则君笑了:“那就好。”
“希望我能早点在地球上吃上小番茄。”他说着站了起来,“你吃饭吧,我回去了。”
“这么不愿意陪妈妈吗?”
“没有,只是,”季眠想了想说,“他在这里是一个人。”
就像身在满是未来人类的地球上,季眠孤苦伶仃一样。
在全是“古代人”的17星上,苏星沂也是一个人。
诚然他不是那么敏感的性格,但是季眠想到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会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所以他还是回去了。
小朋友出门的时候很兴奋,回来却情绪低落,苏星沂不免要问他发生了什么。
季眠没吭声,摆好碗筷,跟他一起吃晚饭。
他的厨艺并不算很好,只能说是够用,一桌家常菜其实做得挺简单的。
不过天然食品在地球上是奢侈品,光是“新鲜”二字就能让这顿晚饭增色不少,更何况还是季眠做的。
苏星沂吃了不少。
吃完他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先收拾……”季眠小声抗议。
“不急。”苏星沂拉着他的手,语气笃定,“先说。”
知道他打了针没什么力气,季眠都不敢瞎挣扎,于是乖乖坐下了。
沉默片刻,他一咬嘴里的软肉,话没说出口,眼圈先红了。
“我爸爸……去世了。”
当初徐凯蒂告诉他没找到他父母的时候,季眠毫无波动,永冻层堆积着千千万万被冻结的古人类,找不到人何其寻常。
冰封状态是薛定谔的猫,在打开盒盖前,可以假定所有人都还活着。
找不到就是好消息。
但是……
他的爸爸一如既往的厉害,厉害地死去了,化成纪念堂里最大的几幅照片之一,随着时光的变迁泛了黄。
季眠扑在苏星沂怀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苏星沂从来没见他这么情绪外露过,但言语安慰终归显得苍白,他只能抱着季眠瘦削的身体,用体温和拥抱作为支持。
季眠哭了好久,哭到头晕缺氧才抽抽噎噎地停下。
他想做点事情分散注意力,执意要起来收拾桌子,苏星沂拗不过他,只能在一边看着。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了地下7层,因为苏星沂说,既然再也见不到本人,那作为不要脸地标记了他儿子的“臭小子”,自己于情于理是该去拜祭一下的。
难过了一晚上的季眠终于露出了第一个浅笑。
“你还知道自己不要脸哦。”他说。
“那没办法,”苏星沂笑了笑,“有些小朋友太可爱,还非要勾引我。”
季眠晃着脑袋:“‘被信息素绑架的……’”
“嗯,”苏星沂坦然地说,“我是个弱鸡。”
季眠的笑容便大了点,凑过去亲他。
把人逗乐了,他们才走进纪念堂。
那里面贴满了在17星死去的每一个人的照片,大大小小,布满了四壁。最中间最大的几张里,季眠的爸爸挂在第八个。
这里的照片是按死亡顺序排列的,季眠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没出声。
他倒是也没有哭,这让苏星沂松了口气。
纪念堂里不能焚烧任何东西,两个“外地人”没什么东西可用来祭拜的,只能对着照片鞠躬缅怀。
苏星沂发现,季眠可能比郑则君想象的要更喜欢他的爸爸妈妈,因为说起父亲生平是个多厉害的科学家时,小朋友的眼睛里还带着光。
苏星沂看着他说故事的侧脸,突然开口问:“眠眠,你是不是很喜欢这里?”
“嗯,喜欢。”季眠承认得很快。
也确实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这里有他喜欢的爸爸妈妈,喜欢的食物,以及更熟悉的古代人。
苏星沂垂下眼,沉吟片刻。
他正打算说点什么,忽地听见季眠看着他爸爸的照片,头也不回地说:“但是我不会选择留在这里的。”他回过头,用泛红的眼眶看着苏星沂,吸了吸鼻子,冲他笑,“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苏星沂:“……”
他叹了口气:“那你呢?你为不为难?”
季眠摇摇头。
“我习惯自己做点事,比如说没饭吃了自己学着做,搓装备缺材料自己去刷。”他说,“所以现在,既然我的存在对17星来说有价值,我就想为了停战做点什么,但首先,我们要回去。”
他说的是“回去”。
“我们找时间离开吧,已经住了很久了。”
苏星沂看着他,伸手揉揉他的脑袋,笑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