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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母螳螂和家乡人(1 / 1)

话说珍卿在远德大菜馆门外,揽了一桩闲事,陆三哥帮忙找了巡警,护送那对走投无路的母子。

他就领着珍卿往餐厅里进,才进到餐厅里面,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人,恭敬地迎上来笑。

他许是看到外面的事,特别赞扬珍卿说:

“小姐真是菩萨心肠,这种事满大街都是,管也管不过来。

“我们虽说看着可怜,也发不起这善心啊,挣的这么点儿辛苦钱,养家糊口都不够的。遇到您和陆先生,真是那母子俩的福气。”

这中年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两人往楼上引。

陆三哥在楼梯口,却遇上了熟人,那熟人拉着陆三哥很热络地说话。

陆三哥就请那中年男人,把珍卿先带上二楼点餐。

珍卿问有没有洗手的地方,中年男人就亲自领着珍卿去洗手。

洗完了手和脸,珍卿找了临街的窗边座位,隔着窗户向下看,那个绝望的母亲和她的孩子,早已经不见了。

说珍卿矫情也好,说她圣母也好,她确实在给自己揽事,给别人添麻烦。

可这是一桩人命大事,她正好手里有钱有物,如果麻木不仁地掉头走开,以后要怎么面对自己?

其实也不是不后怕,万一那孩子得的是传染病,那可真是完犊子了。

珍卿听着舒缓的音乐,信手翻着菜单看,耳边还有坐客的喁喁私语——说的大都是洋文。

就连前面的一桌中国客人——一对男女,也很娓娓地说着英语,甜腻又很有腔调。

从杏色的水波幔窗帘,看玻璃窗外的街道,雨幕就像水晶帘,很是宁静美好。

珍卿的心神慢慢定下来了。

在睢县被林小霜攻击后,那一场天花差点折腾死她,差点把她变成麻脸和瞎子。

再加上她听过的,关于景有德惨死他乡的故事。

她现在每回看到有乞丐走近,心里都莫名紧张。

海宁到处是叫花子,满大街的叫花子,看多了感觉挺麻木。

她来海宁这么久,只有一回跟杜三婶出门,给叫花子打发过钱。

那是个卖艺型的叫花子,两手拿着竹板唱莲花落。

那唱词珍卿没太听懂,可那竹板打得很响,唱莲花落的乞丐,也显得机灵鲜活。

珍卿看同行的杜三婶,往叫花子的竹板上,丢了三分钱。

她也向叫花子的竹板上丢了两毛钱,那唱戏的叫花子高兴极了。

她平常跟叫花子保持距离,是觉得会遇到危险。

可是遇到类似今天这种事——那母子俩并不是叫花子,她脑子就开始发热,那善心想摁都摁不住。

她有时候,真是想不明白自己。

珍卿想着心思,忽见她前面那一桌,那对说英语的中国情侣,鸳鸯交颈一样腻在一块儿。

女子向男子低声耳语,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那湿红的香舌,已经探到男子耳朵里。

那女人看起来妩媚痴缠得很。

她那灵动性感的长舌头,灵活得好像能从男人的耳洞,穿过他的中耳、内耳,一路跨越障碍,直达那男人的大脑,从他的大脑皮层里,探听到他的商业机密。

这一对男女真是太能腻味了,闺房之乐,为啥不在被窝里好好享受,非要搬到公共场合来表演呢。

珍卿正有点发囧,想要不要换个座位。陆三哥终于上来了。

他走到桌边落座,拍拍珍卿,还不及说点什么,他们前桌的那对男女,却站起来跟三哥打招呼。

那个男子长得还算英俊,笑着跟陆三哥说:

“陆老弟,真是贵人事忙,我跟爱莲娜要办婚礼,送请帖都找不到你。老弟,发财大事重要,老朋友的婚礼,还请老弟务必赏光啊。”

陆三哥站起身,客气笑了一下,没跟这位先生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范老板客气,尊兄大喜,小弟一定挟礼到贺。”

这位范老板就笑开了,笑得扬扬得意,说婚宴的帖子早送到谢公馆了。

那个叫爱莲娜的女人,面容比较冷艳,年龄有点说不清,但真的浑身都是女人味儿。

她神情看似高冷,但看向陆三哥的时候,眼睛带着小钩子似的。

就见她伸出丰腴白嫩的手,要跟陆三哥握手。陆三哥扯扯嘴角算是笑,跟爱莲娜握了握手。

陆三哥对这对未婚夫妻,笑得不算热络,但也没有失礼。

就见这位爱莲娜回头,挽着她的未婚夫,管她的未婚夫叫“亲爱的”,就跟她未婚夫说:

“陆先生,明天在我寓所,有一个文艺沙龙。很多老朋友都来。

“上回陆先生评法国诗歌,给庞加莱先生启发很大,他闭关四个月,写了六十首诗歌,盼着陆先生莅临鉴赏呢?”

这女人胸很丰满,嗓音也很特别。

珍卿这才想起来,这是她才来海宁时,在东方饭店的酒吧,见过的那个红裙性感女人——其实,也是那天晚上,她在大厅茶座里面见过的,从别人烟头上点烟的那个女人。

喔吼,这女人还叫爱莲娜。

珍卿瞅了三哥一眼,莫非就是小报上传的,他的绯闻女友之一——爱莲娜·姚?

陆三哥客气地说:“多谢姚女士盛情,实在遗憾,我明天有约,不能跟大家共赏奇文。上个礼拜接待客商,有人送我一箱白葡萄酒,稍时我让人送到府上,给朋友们助助兴。”

爱莲娜道了一声谢,这一下笑得真开心。

珍卿就看到,她未婚夫范老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是很快掩饰下去了。

珍卿穿着圣音女中的冬装校服,那范老板就问陆三哥:“竞存,这小妹是谁啊?”

陆浩云说:“这是舍妹,趁学校午休时间,接她出来吃饭。”

那爱莲娜才发现珍卿似的,和善地拍拍她的头,笑说:“原来是你小妹,小囡真乖啊。”

说完这个,她就扭头跟范老板说:“亲爱的,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盛翔公司看礼服嘛,我迫不及待想去看了。”

那一对准夫妻这才告辞,俩人膀子勾在一起走,腻的哟。

等他们下楼了,珍卿小心觑着三哥的神情。

陆浩云表情淡淡的,看她眼里满是好奇,也没多解释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陆三哥扯扯嘴角,并跟珍卿说:“记住三哥的话,以后,如果跟此二人打交道,心里要有提防。”

珍卿点点头,说记下了,心想:果然一个冷艳的肉弹,一个喜欢冷艳的肉弹,真的不是啥好人嘞。

才说了两句话,侍应生送来一小篮面包,珍卿点的前菜是一小盘子虾,这时候也送过来了。

三哥的菜还没有来,他就把桌上的餐巾取下来,在珍卿膝盖上折好,先招呼珍卿吃。

他也取了餐巾放好,就看着珍卿吃东西。

珍卿斯斯文文地吃着虾,一边吃还一边轻轻地点头,感觉味道还挺不错的。

陆浩云看她吃饭挺香,不觉有种家长心态,感到很欣慰,同时也被她调动起了胃口。

过了片刻,陆三哥的餐前酒也送来了,他尝了一口,品了一下,接着又喝了一口。

虾吃完空了片刻,珍卿有点好奇地问:“三哥,爱莲娜怎么叫外国名啊?”

她们圣音女中,也会给学生起外国名,但都是那些外国修女、神父在叫。

中国教员称呼学生,还有同学间称呼,相互都是叫中国名的,不会把外国名叫得这么响。

陆三哥放下酒杯,说:

“爱莲娜生父是法国人,生母是中国人,她十二岁就在法国人家做女佣,主人给她取名叫爱莲娜。”

珍卿的蔬菜汤送上来了,她喝了一口汤,问:“那爱莲娜姓姚,是跟她生母的姓吗?”

陆三哥的前菜也来了,他拿起餐叉跟珍卿说:“她生母姓什么无从得知。她姓姚,是为纪念第一任丈夫。”

珍卿微感惊讶,第一任丈夫?“她结过几次婚啊?”

三哥的头盘菜也上来了,里面就只有三块鱼,他瞅了珍卿一眼,说:“她结过三次婚,不过马上要结第四次了。”

珍卿惊叹地点点头,这么性感美艳的女人,在这个年代结三次婚,果真是女中豪杰啊。

陆三哥拿餐巾擦一擦嘴,提点似的跟珍卿说:

“她结过三次婚,不幸三次成了寡妇,她先后继承三位先夫的家业,是个非常富有的女人,她自己也非常精明能干。”

这时候,珍卿吃完的蔬菜汤碗撤下去,她点的牛排和柠檬汁送来。

陆三哥见她大睁着眼,黑黑的眼睛里,有一丝震惊,好笑地问:“怎么了?”

她那黑漆漆的眼睛,微微地颤动着,很受震动地说:“这爱莲娜,简直是个母螳螂啊。”

陆三哥跟这女人保持距离,绝对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啊。

陆三哥吃了一口羊排,听言挑眉一笑,问她:“为什么说她是母螳螂?”

他微微侧过身面对她,摆出一副倾听架势,珍卿没想到他会追问,她想了想说:

“法布尔说,螳螂是一种非常凶恶的动物,但它特别善于伪装。它休息的时候,会把身体蜷缩起来,显得很优雅温良,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但当它发现有猎物路过,它就把身体展开,伸出锋利的钩子,把猎物压住夹紧,再往猎物的脖子里注射毒液,它的猎物就必死无疑了……”

陆浩云觉得羊排不错,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继续吃着羊排。

珍卿继续说着:

“……这螳螂不论公母,都会吃自己的兄弟姐妹,母螳螂还会吃她的丈夫。母螳螂跟公螳螂□□的时候,会一口咬住公螳螂的脑袋,一口一口吃下去。

“这爱莲娜小姐,死了三个丈夫,哎,真是天不假年,人难增寿。

“也许哪一天,爱莲娜跟范先生□□——”

说得有点嗨的珍卿,连忙紧急刹车了。她扭过头看向陆三哥。

就见三哥要笑不笑的,明亮的眼神,带着点促狭和暧昧,好像觉得很好玩似的。

不过,珍卿停住话头以后,他也扭过头切他的羊排,很自然地把眼神收回了。

珍卿窘得连忙抓住叉子,嗷呜连吃了三口肉。

好想打死她寄己:她为什么这么嗨,在帅帅的三哥面前,说什么□□的事,嗷呜。

她在学校里面,跟同龄人在一起,学的课程也一样,关系也还都不错,说话经常挺放得开,在三哥面前不知不觉就嗨了。

思想和嘴,不知不觉就走得很远。

陆三哥看她吃得有点急,然后忽然翻着眼睛,一只手捂着嗓子下面,另只手端起柠檬汁灌了两口。

珍卿把那噎住的东西,从喉咙里送下去,总算是缓过劲儿来——喉咙管儿太细了,每回噎住,简直去了半条命。

陆浩云拍拍她的背,看她的样子就莫名想发笑,嘴里像是撑了衣架儿似的。

他拿餐巾擦着嘴,低头掩饰了一下笑意。

刚才噎得差点闭气,珍卿的羞窘感,立时去了一大半。

她小心看向陆三哥,看还是不是那样式的表情。

陆浩云见她眼睛大睁着,眼里有点小动物似的试探,像在观察他的表情。

陆三哥就笑着说:“这个羊排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珍卿老实地点头,陆三哥给她夹几块肉,珍卿认真尝了,点头说:“好吃。”

陆三哥也笑了,又给她整了两块羊肉,那眼神特别温柔明亮,像是阳春湖水,动人之极。

珍卿刚消停点的小心脏,又噗通噗通,疯狂地跳动起来,给她自己吓了一跳。

陆三哥看她瞳孔扩大,捂着胸口,屁股往旁边挪了点,莫名有点紧张的样子。

珍卿是真怕这心跳声,被帅帅的三哥听见。

陆浩云想给她转移注意力,就问她:“想不想知道,范老板是什么人?”

珍卿连忙点头。

她的这个小心脏啊,在胸腔里噗通乱跳,像发了五级地震,把她其他的内脏,也震得不安生了。

她巴不得换个话题,快快转移注意力。

陆三哥就跟她说:

“那位范先生,开一家大兴纺织厂,让日本人悄悄入股。

“范先生学了日本人那套,对他的工人也很坏。

“平时非打即骂,克扣工钱,每天下班离厂,还要对女工搜身——这是怕他们夹带东西,还有生病也不许工人去看病。

“之前的□□工运,他的大兴纺织厂,还被学生工人围堵烧货。”

陆浩云见她听得专注,果然被转移注意力,笑了一笑。

珍卿听三哥说起这些,想起才来海宁的那天,他们路过的大兴厂前门,被□□示威的人堵住,他们还是绕道回的家。

那个大兴厂,莫非就是范先生的工厂?

珍卿又想起来:“就是想找你入股的,那个叫范静庵的人?”

陆三哥微感讶异,问:“你怎么知道,他叫范静庵?”

珍卿说:“上回你跟二姐接我下学,不是提过他吗?”

陆浩云回想一番,他平常事情太多了,一点印象没有,倒意外珍卿记性这么好。

吃完饭后时间不早,两人赶紧坐上车,往圣音女中赶。

徐师傅一边开车,一边跟兄妹俩说:

“陆先生,杜小姐,姓蒋的探长过来说了一声,救的那女人姓徐,是从赣州过来投奔丈夫的,丈夫说是教书先生,在海宁没找见她男人,说不清到哪儿去了。

“说住旅店的时候,钱让小偷踅摸走,小孩病了几天,走投无路了。”

珍卿问小孩子生得什么病。

徐师傅说,说是孩子走在路上,被驴一脚踢在胸口上,住在旅馆就一直发烧,后来钱花光了,叫人从旅馆赶出来了。

这母子俩举目无亲,在街上都晃荡三四天了。

孩子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是肋膜炎,确诊以后,就开始打针了。

徐师傅说,只挂个号再加上打针,一下就花了三四十块钱,这肋膜炎也不是一两天能好,他又给那女人留了些钱。

珍卿奇怪地问:“三哥,你也给那女人送钱了?”

陆三哥点点头:“只是小事,别太上心。”

珍卿没吭声了,三哥叫她不要上心,她也就不上心了,她也上心不起。

她现在所有钱加起来,也不过七八十块。

她要是打肿脸充胖子,把陆三哥给那母子垫的钱,全都还给陆三哥,以后那就真变成穷光蛋了。

以后还是在别的方面,好好孝敬孝敬陆三哥吧。

先后耽误不少时间,珍卿返校的时候,又差一点搞迟到了。

陆浩云站在校门外,看着小妹匆匆跑进去,一直看到她身影从拐角消失,他才回到车里。

刚关上车门,他才拍着脑袋想起来,小妹送他的那幅画,他一直想问寓意是什么,竟然完全没想起来问。

驾驶座上的徐师傅问:“陆先生,您现在去哪儿?”

陆浩云说了一声:“回公事房。”

今天午前跟大哥不欢而散,想到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到他们兄弟隔阂,对母亲和姐姐的影响,陆浩云自然心中不快。

可这无法言说的不快,在见过小妹一面之后,却莫名得到了开释。

他想起两个月前,二姐随手送她一点保健药,小五她倒特意挑了一对耳坠子,做好做歹,一定要二姐收下。

他从心底里觉得,有一个这样的小妹,总算让人心有所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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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州永陵市睢县东桥镇杜家庄

乡下一入了冬,天气就干冷干冷的。

村子里的小道之上,零星走着一些闲人。他们穿着黑灰的袄子,缩手缩脖地,在路上慢悠悠地闲晃着。

冬天的乡村是寂静,偶然能听见人的说话声,还有鸡和狗叫唤的声音,但都听得不太真,像蒙着一层布似的。

余二嫂没啥事干,倚在前门外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后屋的驼包嫂,神眉鬼道地说着东家长西家短。

这两个妇女正说得挺来劲,就见村北边走来了杜太爷,身后还跟着他家的一个长工,那长工怀里还抱着两个大包袱。

余二嫂和驼包嫂看得呆住,杜太爷今天穿得可真精神:

他身上穿着崭新的蓝哔叽长棉袄,绿色的团花织锦马褂,暗绿色的绸缎瓜皮帽,马褂的前襟上,还露出一截金色的怀表链子。

更惊人眼球的是,这老头子脚底下,还踩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不过他大概穿不大习惯,他穿着皮鞋走动的样,就跟踩着高跷似的。

余二嫂看得眼馋口涎,想这老头子一身行头,穿在她家那口子身上,肯定比杜太爷气派一百倍。

这杜太爷长得麻杆样儿,白瞎了这么好的穿戴,他真是不配穿戴这一身。

余二嫂在心里犯酸,驼包嫂却跑过去跟杜太爷搭话:

“您老人家这一身,真比县太爷还排场嘞,杜太爷,是她姑奶奶给置办的吧,这亲戚真是太敞亮了。”

杜太爷厌烦余二嫂,对老跟余二嫂一起玩的驼包嫂,那也觉得是脓包上长的一根毛,怎么看怎么觉得嫌恶。

不过,珍卿给他寄了好多东西,他在家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出了门不管看见谁,杜太爷都有一种诉说的欲望。

杜太爷就翻翻耷拉的眼皮,很高傲地跟驼包嫂说:

“这都是珍卿从海宁,给我邮来的。袍子马褂,都是洋布做的,这金表皮鞋,在省城都买不见。就是人家大城市里才有嘞。”

驼包嫂满脸堆笑地恭维他:“太爷,早听说大老爷,在城里放了学道的,那他教的那些举子们,可不得月月孝敬先生钱。太爷,大老爷眼见发达了,您老的福气来啦。”

余二嫂嫉妒得眼生恨,想老天真是不公平,叫这种老砍头的歪货享福,偏偏他们家非得死挣苦干。

她心不平脑子发热,于是远远地向杜太爷喊道:

“太爷,您老福气大啦,说大小姐的后妈阔得很,家里银子多得堆山填海。

“别说是大小姐跟她爹花不完,太爷你就是带着杜家一门子人都去花,那花几辈子也花不完嘞。

“大小姐她后妈,以后生了孙少爷,叫孙少爷跟他娘的姓,让他娘把家业都给他,那您老的福气,那才叫大嘞……”

杜太爷一听这话,立时怒火中烧,头顶上跟挨了一个雷似的。

这余二的婆娘就等于说,他儿子傍富婆,他孙女吃后妈的,他杜家一门子的人,都成了吃软饭的。

杜太爷不是个君子,他要是生气了,可不讲什么动口不动手。

火冒三丈的他,这一会儿往地上一蹲,从地上拣起一大块土坷垃,小跑着向余二嫂家门过去。

等他到了余二嫂近前,就把手里捏着的土坷垃,不由分说就往余二嫂身上丢,丢了一块再拣一块。

他砸得余二嫂抱头鼠窜,赶紧跑回自家的正屋门里,把门栓得紧紧的不敢出来

杜太爷至此还不想歇手,继续捡了土坷垃,直接高高地往余家的院子里丢。

余二嫂藏到门后面,大约是被砸到,一边吱哇地呼疼,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

驼包嫂赶紧过来两边劝,那边劝余二嫂积积口德,这边劝杜太爷顾顾身体。

直到把余二嫂打得鬼哭狼嚎,杜太爷这才鸣金收兵,收了狂丢土坷垃的神通。

杜太爷年纪大了,半路跟人干了一仗,还真是有点耗精神。

他到了侄孙子杜向渊家,跟他一家人说,那一大些东西,都是孙女珍卿让人捎回来的,特意交代送给他们一家人的。

这要收礼的一家人,难免有一番推辞。

杜太爷很霸气地挥手说:“不值个啥,长辈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别跟我假模假式的瞎客气。”

杜太爷这一套劝人收礼的话,说得人家一家子无语。不过也没法跟他计较,自来知道他不会说话。

杜太爷坐在一旁歇气,看族长一家人,把那两个大包袱打开,一样一样翻看里面的东西。

玉琮他娘和他姐,对那些雪花膏、洗头水、胭脂、香粉最感兴趣,尤其玉琮他姐,一件一件翻着看,那是看得两眼发光、如获至宝。

玉琮他娘一边摸着东西,一边跟大家大叹:“珍姑姑真是心细,这么些得花多少钱啊。”

玉琮他爹摸着两盒香烟和四瓶养生药酒,跟杜太爷说:

“太爷,叔爷、叔奶和珍姑姑,对我们如此破费,让我们做晚辈,真是承受不起。

“您老写信的时候,跟长辈们都说说,别花这些冤枉钱,乡下人咋过不是过,用不着花里呼哨的,弄这么多名堂。”

杜太爷看他们那一个个,都活像是没见过好东西的样子。

他顿时觉得倍儿有面子,他就很自得地,扬着脑袋说:

“这些那都不值个啥,你们敞开了用,珍卿他爹,一个月开一两百的工钱,他跟珍卿哪花得完,那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不贴贴你们这些小辈儿,难道还贴外四路的人?”

玉琮奶奶叹着说:“要我老太婆说,还是珍妹妹心细,从小就知道心疼人、体贴人。叔爷,你这个孙女算是养着了。”

杜太爷深以为然,珍卿还没去海宁,他儿子儿媳妇,其实不怎么寄东西回来。不但不给他寄东西,也没给别人寄过。

他那个糟心的儿子,连写信都不直接给他写,就写到杜族长或珍卿他三表叔那。

可自从珍卿去了海宁,信是没间断地寄,还时不常地捎一大些东西回来。

尤其这一回捎得更多,各处亲戚师长她都想到了。

杜太爷把捎回来的东西,送到各家手里的时候,看着这些人的欢喜反应,听着他们的恭维夸赞,真觉得特别长脸,特别显得自己教育有方。

杜向渊看到那包袱里,杵着两个大药瓶子,以为是什么药岔进来了。

他见上面贴的还有纸条,就叫丫鬟拿他的老花镜来。

杜向渊戴好了老花镜,看见字条上确实是珍妹妹的字。

瓶身上面贴的字条,写这是德国的鱼肝油,那是美国的维他命片,然后怎么吃、吃多少,桩桩件件都写得清清楚楚。

杜向渊看完药瓶上的字条,又把珍卿给他写的信打开看。

看着看着,杜族长突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一家人连忙过来劝说,等他哭够了,他又连声说着:“珍妹妹是个好妮儿,是个好妮儿,叔爷,你养她是没白养,你老的福气在后头。”

杜太爷见侄孙子感动哭了,更是觉得露脸,很大气地道:

“这东西你们吃用着,吃用了要是见好处,我再让珍卿从海宁捎回来,就是他们那大城市才卖嘞。”

玉琮奶奶见老伴哭,拿话羞臊他说:“都有重孙子了,你还流猫尿,你羞不羞的。”

杜太爷就咂着嘴说:“给她师父师娘送东西,她师父师娘也掉眼泪,说这个徒弟没白教她,比他们闺女还会上心呢。”

大家都连忙附和着赞叹,说珍姑姑打小就是个好的,到了大城市享福,也没忘记乡里人。

玉琮奶奶倒是心疼老伴,这满屋子的人,只有她能理解他老伴的感受。

他们这个小叔爷——就是杜太爷,跟他老伴杜向渊差不了两岁。

杜向渊活了多少个年头,就给他这个小叔爷,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这其间多少辛苦为难,又是怎么一忍再忍,只有老太太这当老伴的最知道。

就这位不着调的小叔爷,还他那个儿子杜志希,那都是不叫人省心的人。

两父子做事都由性子,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够体谅别人的艰难辛苦——他们这些亲戚,也没指望过这父子俩会回报什么。

没想到他们家的女孩儿,却是这样记念恩情,体贴人意,真是让人百感交集,说不清什么心情。

杜太爷被恭维得飘飘然,特别愿意做个好长辈,就跟玉琮他娘说:

“你闺女要出门子,珍卿还给我捎了几匹绸缎,还有那颜色艳花花的,我老头子也不用,给你闺女添到嫁妆箱里,婆家看着也高兴。等大田回来,我让大田给你们搬过来。”

杜族长一家老小,连忙推拒说不能要。那杜太爷犟起来很犟,他要愿意给,就不许别人不要的。

与此同时的杨家湾,黎大田给杨家送了东西,连忙往李家庄里赶。

杨家的姑奶奶,还有大房、二房的人,一起看着那些东西,良久地无人说话。

就在两个月前,二房的昱衡少爷,深更半夜投梁自尽,这一回差一点就真死了。

昱衡少爷的亲娘二太太,她伤心自责,痛苦恐惧,是人都看得出来。

她日里夜里地哭啊说啊,也不能好好吃饭,也不能安稳地睡觉。

他的大儿子、小儿子死了,二儿子再有事的话,她真的活不下去了。

对于二儿子的安排,她还是抱着那样的心思,跟姑奶奶说,只要珍卿跟昱衡定亲,她什么条件都答应,要她立刻去死都行。

病瘦了的姑奶奶,捻一捻佛珠,神情虚淡,落寞地说: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老二家的,前三年,我只差跪下求你,让你把小花聘给昱衡,你死活不愿意,找足了借口糊弄我。

“小花是我看大的,她是个好孩子,她不是个不知恩的。要是你早早聘下她,就算若衡变成这样,就算他爷想悔婚,看着我的情面上,她也不会悔婚。

“现在说啥都晚了,她到了他爹那边,轻易不会回来。就算她想回,你表舅也不会让她回。

“老二家的,事情成这样子,啥也不用说了。你做娘的人既要照顾好昱衡,也别把若衡撇在一边,再过一年,她也要出门子了。”

若衡听奶奶这样说,不由拿帕子捂脸哭,哭了片刻就生生忍耐住了。

这一年家里屡遭不幸,她早改了以前的天真烂漫,学会为母亲分担许多事情,她人也变得懂事多了。

二表娘看着女儿哭,自己也是眼泪倘个没完的。

二表娘常日哭得多了,整个脸都是浮肿的,人显得特别憔悴,眼见她又流出眼泪,想向老太太哭诉,二表伯给女儿递眼色。

若衡就站起来,拉着她娘的手说:

“娘,你看小花还给四哥,带了这么多东西。娘,如果四哥知道,小花不但没怪他,还这么惦记他,他肯定会高兴的。娘,我们给四哥送过去吧。”

二表娘一听,觉得说得有理,就跟女儿拿着东西,一起去找二儿子昱衡。

大表伯和二表伯,看着老母亲落落寡欢,心里也是不落忍。

大表伯拿着一瓶鱼肝油,右手拿一瓶维他命,走上去跟老母亲说:

“娘,这可都是好东西,还是从洋人那进口的。娘,您吃了这个,晚上眼睛就能瞅清楚。你瞧瞧,小花这个妮儿真是有心,还交代您啥时候吃,吃多少。您吃一阵子,身体就会见好的……”

姑奶奶虚弱地叹气:“这好的妮儿,到我们家多好。”

二表伯就长叹一声,看着前堂的房顶上,有一束枯草被风吹动摇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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