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痨病(1 / 1)

卧房窗明几净,铜鼎里满满磊着果子,满屋弥漫着瓜果甜香。

桌案上散着几本账册,砚台里墨汁尚存,一支笔斜放在旁边。

杨令虹按住心头恐慌,望向白月。

她记得互换最初,白月出府回家去了,而今她就坐在一旁,指间垂了正在编织的彩线。

“白月……”杨令虹轻声唤道。

白月忙放下彩线,为她擦拭额头汗珠。她慈爱地问:“殿下瞧着有些心慌,可是魇着了?”

杨令虹定了定神,拉住白月的手。

“驸马那里……”

白月叹了口气。

她轻轻搀扶起自家主子,看着她魂不守舍地穿上绣鞋:

“您别怕他,拿出这段日子的气势来就好,那驸马心疼婉姑娘,就叫他去东厂讨人,您不必担忧这个。”

杨令虹乱跳的心总算安稳下来。

她哑声道:“白月,叫人去东厂问问,看这事儿办完没有,若办完了,让颜庄尽快前来回话,亲自来。”

白月应了,吩咐侍女到二门传话,回来后含笑道:“奴婢不在的这些天,殿下判若两人了,最初奴婢都没敢认,真真可喜。”

杨令虹便笑。她脑袋还乱着,什么都不想说。

偏房中一阵喧闹。

杨令虹听出其中一道声音,正是驸马的,脸色不由发白。她扶着白月的手往外走去,吩咐她:“陪我看看驸马在闹什么。”

还能闹什么。

无非是发现婉姑娘消失了吧。

偏房门口,矗立着两个高大仆妇。她们身着厚实的衣裳,套了手笼,面容裹着几层布料,只露出一双眼睛。

身体孱弱的南怀赐哪里推得开两个健壮妇人,又气又急,口角直冒血沫,杨令虹走到近处,他便停下来,瞪圆了眼睛喘气。

杨令虹下意识攥紧白月的手臂。

南怀赐喘匀了气,终于开口:“你把婉姑娘弄到哪里去了?”

“东厂。”她回答。

抓着白月的手指微微松开,她凝望着南怀赐的面容。

他身量很高,比兄长和颜庄都要高上很多,清瘦无比,面颊几乎没有血色。

他眉眼依稀可见康健时的俊朗,温柔地注视着婉姑娘时,充满了令人心醉的甜。

可他面对她的时候,永远是冷冰冰的模样。怀疑、厌烦、讥讽、不屑、冷漠……

种种对寻常陌生女子都不可能出现的神情,交织于他的脸上。

她曾觉得他高不可攀,站在他身前时,那高大身影满带无可匹敌的力量,令人窒息。

“第一次。”她喃喃。

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南怀赐也无比渺小。

区区两个妇人便能将他拦阻,哪怕他目光凶狠,似要将她撕成碎片,也无法越过她们的手臂。

南怀赐的脸泛起不正常的红,是气的。

他再次推了推仆妇们,用力极大,血喷在仆妇手臂上。两个仆妇也只是嫌恶地皱起眉头,不肯退让半步。

这也是杨令虹第一次察觉到,公主府下人对她毫无轻视的尊重。

一切都是此消彼长的。

她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颜庄的到来,改变了她的处境。

他显示出自己三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强硬与乖戾,就连退让都不肯吃亏,于是他们便软弱了。

她在东厂里这些日子,没有人敢趁她还不熟悉律法,蒙蔽于她,除了颜庄素日的威名,还有她本身的胆气在。

而她的胆气,在于换了身份。

她不必低头,忍气吞声换得边关无事,只需按律处理一个个案件,便稳坐东厂提督的位子。

于是她没有恐惧,没有忧怖,更不会因强装威风而外厉内荏。

她是皇室贵女,本就高坐千万人之上的位置,有着与之相配的从容。

杨令虹禁不住笑了。

南怀赐瞪着她,叱骂道:“你这该死的妇人,若非身为上昌长公主,我休不得你,不然你敢动婉儿一根手指,我便杀了你!”

他曾是她努力讨好,想要过段平和日子的清雅公子。

如今宛如疯魔。

“驸马,你胆子大得很。你虽不敢杀我,却敢欺君罔上,拿我冲喜,又敢宠妾灭妻,对我动手。”

杨令虹平静地陈述:“婉儿胆子也大得很,连我的东西也敢看上,还敢越过我,给你挑选其他妾室,我这公主府俨然易主。”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并不清脆,远不如婉姑娘动人,却带着此时不该出现的温柔,连半分起伏都无:

“若非你身为驸马,我早就连你也一并送到东厂去了。”

“你!”

“料想东厂的颜庄,比不得刑部大人们对世家心存忌惮,更比不得宗室们畏惧太妃和圣上,能为我秉公处置。”

杨令虹浅浅地笑了。

南怀赐又呕了一口血,踉踉跄跄扶住门框。

他厉声道:“毒妇!毒妇!早知今日,我何必尚主!你这毒妇,倘若婉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必不与你干休!”

白月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挡住杨令虹,便要骂他。

杨令虹拨开她,甚至没有生气,只轻轻道:“你在说气话,我不信。”

南怀赐嘴唇颤抖起来。他指着她,仿佛还要说什么,嘴角甚至显出青紫之色。

他张开嘴,只吐出一个模糊的字,整个人便栽倒在地,只剩抽搐了。

几个仆妇也如门口两位那般打扮着来了,在鞋上缠好布帛,走入偏房。

有人架起驸马,一直架到卧房里去,有人用滚烫的水擦拭血液。

处理完后,仆妇们将沾血的衣物布料都解下来,放在角落的矮缸里烧了,又换上新衣。

杨令虹只平静地望着这一切,眼中酸涩,视线渐渐模糊。

她记起刚见到驸马的时候,他比现在的样子还要不堪。

是她强忍恐惧,脸上手上缠满布帛,衣不解带地伺候他,希望他能多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他也并不客气,无论说话还是咳喘,甚至都不会避开她,而对婉姑娘,他则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一件世上罕见的珍宝。

她鄙弃自己从前的愿望。

又有侍女急匆匆跑过来,行礼道:“殿下,颜厂臣到了。”

杨令虹浑身颤了一下,拭去泪水,道:“带他来花厅,我有话要问他。”

·

白月守在花厅外,令人安心。

颜庄坐在下首,松花绿程子衣随动作现出些许褶皱。

杨令虹饮了口茶水,问道:“厂臣,你我这算是……换回来了?那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颜庄思索片刻,摇头:“没感觉,只小睡片刻,一睁眼就坐在堂上,婉姑娘浑身是血倒在下头,连气都少了。”

他说着便笑了笑。

这舒心的微笑,看得杨令虹生出几分怅然。

她视线停留在颜庄身上,一寸寸描摹。

颜庄正微微欠身,取过茶盏,耳上银链微微晃动,下悬的红玉珠随之摇摆。

哪怕此时看不到,她也对上刻的寿星图样了然于心。

她曾嫉妒他深受太妃和兄长的宠爱,将年幼体弱时期代表吉祥的红玉珠戴到及冠,也不见二人有谁开口,要为他大办宴席,取下这习俗中温养孩童寿命的器物。

她似乎能穿透颜庄的衣料,看到他身躯清瘦又匀称的轮廓,知晓他胸口的胎记,左膝的痣,身上难以启齿的创伤,甚至因此存留的不便。

在认为无法换回的时日里,她不间断地熟悉着这具身躯,习学着他的习惯。

杨令虹甚至可以确定,她是除颜庄之外,最了解他的人。

远胜于疼爱他的太妃,宠信他的兄长。

她心头生出细细密密的疼,仿佛这熟悉将要随身份的换回一并远去。就如未出阁时的岁月,任凭如何不舍,也不可挽留。

杨令虹瞧了他一会儿,才轻声说:“驸马恨我。”

颜庄掀起眼皮,冷笑道:“殿下不必伤怀,我有的是办法叫他回心转意,从此不敢再恨。”

杨令虹愣了愣,不由失笑。她摆手,拒绝了颜庄的提议:“我也用不着他回心转意啦……”

“只是现在想来,当年希望他能治好这病症,或是熬上个几十年,好歹活下来,”她叹息道,“我真的后悔了。”

颜庄捻了捻玉扳指。

他也有些感慨:

“当年他一身胎里病,跑上一阵子就快暴毙,才想拿你冲喜,我想似这般心思不正的人,能冲几时?没料到殿下福泽深厚,庇护了他三年多。”

说着,颜庄放下茶盏,无奈道:“就这样,他竟不肯感激殿下,叫白月气恨极了。”

他还想讲些什么,杨令虹微微失神,颜庄便停下来,问:“殿下怎么了?”

“胎里病啊,”杨令虹笑容极为勉强,垂下头,“我和他婚配时,只晓得他患了痨病。”

从定下婚事,到出降,中间足有一年的时间。

原来驸马又隐瞒了他的新病啊。

颜庄盯着她的脸,似要从她神色中寻找出开玩笑的痕迹,然而无果。

他慌忙起身,唤白月去宫里寻个太医来,为长公主瞧病。

杨令虹收敛起满怀苦涩,忙笑道:“这是怎么了,说是痨病,我也没——”

“殿下。”颜庄忽跪在她身前,止住了她的话头。

他眼里透着焦灼,搭在座椅上的手臂微微发颤,半晌才道:“奴婢有罪,以贵体沾染驸马之血,使殿下深陷险境,万死难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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