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令虹弯腰搀扶颜庄,却没搀动。
她慢半拍似的反应过来,颜庄说,他用着她身体的时候,沾染了驸马的血液,带给她同样得痨病的可能。
杨令虹没有害怕。
或许是颜庄就在眼前,给了她无穷的勇气吧。
“厂臣请起,不用这样急,”杨令虹安抚他,“我会请郎中的。”
颜庄以沉默给予她回应。
二人僵持片刻,白月进来奉茶,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颜庄越俎代庖,吩咐道:“白月,去给殿下请个太医来。”
他在“太医”二字上咬了重音,又说:“殿下无意间沾了驸马的血。”
白月愣了一下,回想起什么,连忙拿杨令虹的牌子,亲自回宫请太医去了。
杨令虹又是气,又带着隐约的高兴,笑骂道:
“这下如厂臣意了,你还不起来?滑得狐狸一般,我的白月你才认识多久,便敢使唤她做事了!”
“若非担忧殿下,想来她不会理我分毫。”颜庄垂下眼,慢慢地说。
杨令虹目光又一次停在他身上。
她仿佛生就了火眼金睛,透过衣衫,精准地看到他身上每一处细节。
原本想说的话溜过脑海,女儿家的羞涩和宫中教导占据心间,惹得她脸色发红,竟讲不出话来了。
颜庄没察觉她的窘迫,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仍在愧疚吧。
花厅外忽有侍女敲门,打断了杨令虹再次组织起来的话语。
她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驸马之妹求见,殿下,不知您同意不同意?”侍女小心地问。
那些因窥视了不该窥视的身体,生出的羞涩和自责,转瞬被恐惧压了下去。
驸马和小庶妹关系极好,这女孩也常来公主府看望哥哥嫂子。
杨令虹很喜欢这个女孩,她规劝兄长,竭力缓和夫妻间的关系,给她备受冷落的生活增添了无数亮色。
宛如点点星火,微小却不容忽视。
但她的规劝只能换来驸马的虚与委蛇,以及此后变本加厉的苛责。
这女孩本是一片好意,却一次又一次伤害了她。
到后来,她甚至不敢听到她来的消息。
可如今颜庄就坐在一旁,轻易地消解了她的害怕。
他没有干涉公主府事务,杨令虹却突兀地升起几分被看穿窘状的不安。
她沉默许久,颜庄这才开口:“殿下若嫌烦,推掉便罢了。”
杨令虹沉吟片刻,终究摇了头:“算了,她见兄长,我何必拦着。”
“是听说公主府的事儿,过来规劝驸马的吧,”颜庄弯了弯眼角,声音柔下来,“一样爹生出来的崽儿,偏偏为人不同。”
“嗯。”
杨令虹顿了顿,朝他露出一个笑。
偏房里传来争执甚至摔打的声音,颜庄眉头蹙起,往外面瞧了一眼,不咸不淡道:
“殿下以前太和气,惯得驸马一家把公主府当自己家了。”
这争执过了一阵子才消停,白月带着太医来花厅行礼。
颜庄撑着头,望向太医诊脉的手,指尖红玉珠来回滚动,细长银链晃晃悠悠。
太医诊脉过,委婉地说自己医术并不高明,暂时瞧不出长公主是否患了痨病,又给她开补身的方子,以防万一。
白月客客气气送他出去,回来才道:“殿下,偏房里打了起来,叫太医结结实实看了一顿热闹。”
颜庄嘴角往下一压。
杨令虹收起方子,眼神却落在颜庄身上,心不在焉地应着,见他冷下脸,便道:
“厂臣不必担忧,只是沾一点血罢了,料想无事,平素注意些即可。”
她面颊绯红,没敢多瞧颜庄,目光很快便投向外头的桃花树。
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着,颜庄成为她的时候,是否做出了冒犯之举呢。
哎呀,那可怎生是好。
如果颜庄说出来,她该怎么回应,才能打消他不合适的想法!
杨令虹有点胡思乱想,颜庄说了什么也没听清,以饮茶作为掩饰,这才压下颊边红意。
有胆怯的声音轻轻响起:“殿下,婉儿也不是有意的,您宽宏大量,可否原谅她?”
杨令虹脸色微变,“啪”地放下茶盏,恼羞成怒:“什么不是有意的?别解释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真以为我不明白吗!”
声音的主人登时一抖。
杨令虹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刚才讲话的并非颜庄,而是一个女声,惊得手指微蜷。
她彻底清醒了,往厅中望去。
驸马之妹立在那儿,被她发作,十指绞在一处,不敢做声。
颜庄舒展身体,靠在座位上,正把玩手上玉扳指,对公主府家事毫无插嘴之意。
杨令虹瞪了眼颜庄,羞恼更甚了。
白月忙打圆场:“殿下,伸手不打笑脸人,您冲她发火做什么?人家十五六的小姑娘多娇啊,快让人坐下,免得站坏了腿。”
驸马之妹这才小心翼翼地说:“殿下,您别生气……我刚刚和哥哥吵了一架,总算把他骂明白了,哥哥会对殿下道歉的。”
杨令虹定了定神,伸手道:“妹妹先坐,白月,给妹妹奉茶。”
“谢殿下。”
她姿态婀娜地坐了,抬眼瞧了下颜庄。
宦官平日打扮与寻常男子相同,她没认出颜庄身份,只微微蹙眉道:“殿下,这里是内院,怎么一个外男也进来了,还不快把他打出去!”
说着,驸马之妹抬袖遮住面颊。
杨令虹才要开口,却听颜庄懒洋洋地嗤笑道:“殿下都没赶我,你算是什么东西,敢来做殿下的主儿?”
“你!”
驸马之妹恼了,杏眼圆睁:
“你这臭男人怎么不讲理?女眷的地方,你本就不该进,偏还反客为主,是何道理?只怕殿下和我的名节都要被你带累坏了!”
颜庄寸步不让,嘲笑她:
“这么怕坏了名节,姑娘不妨吊死,以示清白,省得既毁了名声,又落得个代长公主发号施令的罪责。”
那女孩一甩袖子,鹅黄披帛飘起。她整张脸赤红一片,含泪道:“殿下!”
杨令虹到底舍不得叫两人针锋相对,提醒道:“颜庄。”
颜庄本打算再嘲讽这女孩几句,顺便给她摞几项罪名,拉进东厂,闻言便住了口,坐直身体。
“妹妹,你和驸马在吵什么?连花厅里都能听到。”杨令虹问。
驸马之妹狠狠瞪了颜庄一眼,这才说:
“殿下,家里已知哥哥他们做的错事了,妹妹是来劝解他的。现在哥哥已经认错,同意让家里打发走侍妾,但婉儿和他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还望殿下开恩,放了婉儿,夫妻俩各退一步,以后才能和美地过日子啊。”
察觉到颜庄毫不掩饰的目光,她羞恼地举袖遮挡。
杨令虹刚生出些的好心情,潮水般退去了。
和稀泥似的劝解,她已听了两年还多,从一开始的感动,到最后的麻木,仿佛并未间隔多久。
她有些疲累。
杨令虹淡淡地说:“驸马抢夺我的首饰,送给婉姑娘,起因是婉姑娘喜爱它,这在供词上都写着。”
她望向颜庄,颜庄微微点头。
杨令虹继续道:“驸马与我夫妻一体,闹大了也不好看,叫圣上为难,我可以暂且原谅他,婉姑娘却不能。”
“殿下,您是难得的慈悲人了,婉姑娘打小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哪里经得起棍棒,您把她赶出府,岂不是看她去死吗?”驸马之妹不忍地说。
“料想妹妹家里愿意收留她,”杨令虹同样不忍,“驸马和她从小长大,想必妹妹也和她熟识,愿意拉她一把,可我这府里,实在容不下婉姑娘了。”
女孩沉默了。
半晌,她低声道:
“可我哥哥……为婉姑娘病得重了可怎么好,殿下,求您暂时接回婉姑娘,等哥哥病愈,再把她送出去吧?”
她期待地望着杨令虹。
满室阒然。
杨令虹攥紧五指。
她打算一口回绝,可又拿不定主意。
为婉姑娘病重又能怎样,她对驸马半分期待都无,如今只求他赶快病死,自己也好解脱。
但婉姑娘是颜庄借她的身体送去东厂,赶出府门的,也是她自己下令,毫不留情惩处了的。
倘若驸马因此气病出事,固然叫他人笑话,说他没男子气概,可对于她自己呢。
边关的人会怎么想,兄长又会怎么想。
她不敢确定。
“我……”
杨令虹刚吐出一个字来,颜庄已拱了拱手,打断她即将出口的话。
她胸口郁结的气顿时散了。
“南姑娘何必要挟殿下,”颜庄弯着眼睛,唇角微勾,“谁不知驸马一身病,怕要从生带到死去,叫殿下什么时候能等到他病愈?”
“你!”南姑娘站起身,顾不得羞涩,指着颜庄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抖了片刻,见杨令虹不发一语,知道求下去毫无用处,这才行礼告退,回到偏房,一五一十地告诉驸马。
“哥哥,你太宠婉儿了,凭她怎么好,也只是个妾!你能活这么久,家里没多少功劳,婉姑娘更没有,全是长公主从宫里搜罗药材御医给你吊起来的,你不趁这机会好好跟殿下过活,还想什么婉儿?好自为之吧!”
南姑娘红着眼睛,跺了跺脚,甩袖而去,走到门前又停下来,叹了声:
“小妹是庶出,平时不得爹娘喜爱,全赖哥哥才和殿下攀上交情,出门交际被人高看几眼。哥哥执迷不悟,要我怎么办呢?做妹妹的原想指望哥哥,得个好终身,如今是不能的了!”
她哭着走了,只余南怀赐站在门前,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