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庄缓步走出屋门。
他以袖掩面,衣襟上驸马喷出的药液格外瞩目。
白月几步跑过来,按住他四下观瞧,忙忙问道:
“殿下,怎么了?为何偏房里头闹起来了,又喊又叫的,吓得奴婢还以为驸马又对您动手了。”
颜庄目光微沉。
她说了个“又”字。
本随着灌药,迅速消减下去的怒火,重新蔓延至四肢百骸。
颜庄有心要问,只顾忌着白月,恐她发觉不对之处,才压下了满腹疑问。
他浅笑:“驸马病了,哪敢对我动手,疯人大喊大叫总归是常事儿,无妨。”
白月满含担忧地看他:“真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儿,看这药点子,尽是驸马吐的。”
白月听了这话,神色缓和些许,仍拉着颜庄进房,好生观察一通,这才长出一口气,絮絮叨叨地埋怨起来:
“殿下,若三年前您就这个性子,料驸马有三头六臂,也不敢欺辱您。去年他拿您陪嫁首饰给婉姑娘,您不愿,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圣上还不理会,奴婢心疼得了不得,现在殿下可算是还回去了,出了口恶气!”
她说着,双目漾起点点泪光,终于道:“料想娘娘和先太后,都不必为您悬心了。”
颜庄“嗯”了声,心不在焉地望向偏房。
出了口恶气吗?
可不见得。
若早知晓杨令虹挨打的事儿,南怀赐连骂他“毒妇”的机会都不会有。
眼见白月又要抹泪,颜庄说道:“折腾这么久,我累了,你也别难过,驸马欠我的,我总会一笔一笔讨回来,以后的道儿还长着呢。”
“哎。”
他转身往正房走去,白月跟在后头。
颜庄着意问道:“之前我大病小灾没断过,许多事忘记了,驸马从我这儿拿的首饰,还回来没有?”
“说什么还回来,”白月愤愤道,“今天婉姑娘戴的红玉钗,不就是吗!”
颜庄再次“嗯”了声,吩咐道:“把婉姑娘带过来吧,我竟没注意。”
记忆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娇小的影子。
那年他刚做圣上伴读,随圣上四处玩耍,气得选来教书的大臣们发疯,找太妃告状。
几次之后,太妃又从新进宫的小内侍里,挑了习执礼一同做伴读。
习执礼也淘气,又比他们多一两分谨慎,带着圣上装病。有时赶早游荡进御花园里,总能叫先生们摸个空。
清晨的御花园中,时常会有小姑娘避着人放风筝,故意将线收得很短,怕人瞧见,艳色的影子隔了花木,灵巧地跃动。
圣上看见她,便出面与她交涉,兄妹俩互相威胁,最终决定帮对方隐瞒一切。
他便与习执礼站得远远的,遥望着那小姑娘的身影。
再后来……
三个人想尽办法逃学的事,终于被先生们发现了。
一向疼宠他的太妃,亲手提了板子,先打伴读后打圣上,打完后亲自杵在病榻前,一面批阅奏章,一面陪同先生们教书。
那是他唯一一次挨打。
于是在太妃稍稍放权以前,他们再也没能偷跑进御花园过。
又因迟迟不能接掌大事,圣上开始厌女,与长公主曾经的情分,也就渐渐淡做今日的模样。
倘能回到从前,兄妹还欢声笑语着斗嘴的时候,有谁敢动长公主的嫁妆,对她拳打脚踢呢。
这样的屈辱,她竟没有告诉他。
婉姑娘忐忑着随同白月来到颜庄身前,咬着唇,见他面如寒霜,连一贯的笑都不见了,僵硬片刻后,只能慢吞吞跪了下来。
她低着头,颜庄目光随之落到婉姑娘发髻上。雕刻做凤凰形状的红玉钗镶珠嵌宝,正插在她如云的乌发中。
眼熟得很。他向来懒得瞧这无关紧要的女人,竟未注意到如此明显的首饰。
颜庄俯身,自她发间取出钗子,握在手中。
婉姑娘大着胆子跪行半步,哀求道:“殿下,这是驸马赠与妾身的生辰之礼,求殿下……”
“你当真不知这红玉钗是何来头?”
“妾身不知。”婉姑娘面色转瞬苍白下去,不详的预感流入心头。
她听到眼前的天家贵女声音和缓,语调拉得有些长,慢悠悠告诉了她:
“这是太妃为长公主准备的添妆之一,由司礼监太监颜庄讨来差事,亲自置办,从太妃私库中取出的东西。你那好情郎自我手中夺去它,赠给你,婉儿,我来问你,你配得上这支钗子吗?”
婉姑娘苍白的脸失去了所有神情。
她眼里蕴着泪,一颗一颗砸了下来。
许久后,她不知想到什么,壮着胆小声道:
“可,可这是驸马赠给妾身的,殿下宽容大度,可否,可否割爱,妾身愿意赔给您别的东西!”
身下软垫很舒服,颜庄斜倚着桌案,微微笑了。
他道:“婉儿,你可真情深义重,就让本公主帮你理理脑子。你想想,你最喜欢的人,拿别的女子的东西送给你,你头上戴了别人的钗钏,身上说不定裹着别人的衣料,嘴上胭脂大约也不是自己的,婉儿,你就不嫌膈应吗?”
婉儿面皮有些发紫,啜泣出声。
颜庄把玩着玉钗。
他想起长公主要下降驸马的时候,他心头翻滚如海浪的不甘。
想起那年他走进太妃私库,一样样挑选添妆时的谨慎,悄悄将自己置办的玉佩混进里头的胆战心惊。
太妃显然注意到了多出的东西,却什么也没说,只检查了一番玉佩的用料与技艺,确定不会辱没长公主,便揭过此事。
他费尽心机给她选择最合适的驸马,只等以后。却没想到带给她的,是世家女都不会经历的三年苦难。
好在她没有告诉他,不可以动婉姑娘分毫。
颜庄松了手。玉钗摔落在地,碎成几段。
他道:“驸马抢夺我的东西,我虽有怨,到底是夫妻,饶了他尚可,婉儿你收取赃物,罪责却是难逃的。”
“来人,送婉姑娘去东厂,”颜庄以指节抵了下颏,“待打完板子,逐出公主府。”
·
婉儿的哭喊已经远去,白月替颜庄按揉肩头。
他坐在桌案边昏昏欲睡,尚翻着账册,便听白月说:“殿下别生气,气着了,小腹又要疼了。”
“我没生气。”
“那虽是太妃添妆,毕竟被妾室戴了,摔便摔了去,殿下定要保重自己,身子好了,再和驸马他们计较也不迟。”
“我明白。”
白月问:“殿下刚怒了一场,不知疼痛重了没有?”
“我已不觉得疼了,”颜庄又翻了一页,心情难得好上几分,“想来出出气没什么坏处。”
“我的傻殿下哦。”
身后白月噗嗤笑了:
“这哪是出气的好处,是殿下月事快过了。您平素不记着自己身子如何,奴婢可都记着呢,您不疼了,最多半天,就要过了。”
颜庄精神一震,从她手下直起来,吩咐道:“等这烦人事儿过了,你记着拿牌子给我请个太医来,眼下喝的药该换了。”
“是。”
晓得令人心有余悸的月事要过了,颜庄精神不少,再想起今后说不定每月都得经历一回,他更加坚定了补身的决心。
也不知杨令虹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处境那样艰难。
白月感慨道:
“殿下可算养身子骨了,想当年,您刚下降给驸马,照顾了他那样久,还得了风寒,驸马醒过来就翻脸不认人,殿下心情烦闷,到园子里散心,谁知风寒闹得头晕,一下子跌进水里……”
颜庄仰头望了她一眼。
他缓缓道:“你记错了。是我腿上不舒服,才走不稳掉下去的,全赖你拼了命救我,才得生还,哪有风寒呢。”
白月便笑了笑,手中力道轻了几分,叹息着说:“哎,奴婢年纪大了,居然连事都记不清了。”
颜庄没说话。
她停了手,压下账册,话语格外慈祥,如同面对着懵懂的小女儿,道:“殿下累了,快些睡会儿去吧。”
·
杨令虹接到公主府送过来的案子,心情已不足以用“五味杂陈”来形容了。
她目光描摹过案上碎做一团的玉钗,依稀还记得它完好时的模样。
那是太妃赠她的添妆,她只戴过一回,因婉姑娘喜欢,便被驸马生生夺去。
此后这红玉钗时常戴在婉姑娘头顶,她无力阻止,便也不愿去看了。
曾经看重容颜的婉姑娘,正跪在堂下哀哀啼哭,发髻散乱,妆容留下一条条泪水流过的沟壑。
而备受欺凌的她,则高坐大堂之上,冷漠地望着底下的犯人。
杨令虹本以为,她会对可怜的美人生出几分怜悯。
这些日子,她也判决过几个关于美人的案子,满心都留存着对那些可怜人的轸恤。
而她听婉姑娘哭诉时,心里什么都没有。宛如一潭深水,倒映着无尽天光,以及颜庄凝望的眸。
他对她那样好。
她不能因心头软弱,一次又一次辜负他的好意。
杨令虹平静地听完婉姑娘哭诉,手上玉扳指轻轻敲击桌案。
她听到属于颜庄的声音从自己口中发出,一如颜庄本人般冷漠:“拉下去,打。”
伴随堂下女子的哭喊,她眼前阵阵发黑,不由闭上双眼。
再睁开时,东厂大堂和婉姑娘已消失不见,她的卧房里,白月正坐在旁边,仔细地打着络子。
仿佛和颜庄的灵魂互换,是场漫长的梦境一般。
杨令虹的心缩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