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为宗为官多年,头回被人指着鼻子骂。
还是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郎。
听宋霁的话,这小女郎和沈家有莫大干系。
沈乔子息众多,唯有一女,名唤沈姝。
沈姝姿容绝美,才华横溢,当年待字闺中时,京城子弟趋之若鹜。
不才,他当年亦是沈姝追随者之一。
只不过满京王孙贵族都没能入沈姝的眼,她最终看上了状元郎赵临安。
一个是风光霁月,一个是风华无双。
夫妻二人成了京城一段传奇佳话。
赵临安仕途一帆风顺,做了四年京官,圣上就将他下放金陵。
在朝为官,跌宕起伏,起伏跌宕,从无定数。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赵临安下放金陵只是皇上擢升重用他的起势。等他从金陵回京,必定一飞冲天。
只可惜啊。
赵临安夫妇命不好,先是儿子坠马而亡,而后沈姝病入膏肓,再之后赵临安下杭州的船翻了,尸骨无存。
令人羡慕的望族顷刻间分崩离析。
两人还育有一女,听说早年间沈公爷将她接回了京城。
不过这小女郎没有她母亲的风华和交际应酬的能力,多年来避而不出。
难道眼前的这个小女郎就是赵临安和沈姝的女儿?
李为宗越想越心惊,沈乔有多疼爱沈姝,他很清楚。
大兆朝的女郎,十四岁就开始议亲,大多十六七岁便成婚了。有头有脸的人家,舍不得女儿的,也早早订了亲,过了十七八岁再成婚。
当年沈姝十八岁还未议亲,满京城都在笑她自视过高,白白耽误青春,恐怕只能做一辈子老姑娘。
当时沈乔怎么说的?他记得清清楚楚,他说——我沈乔的女儿,愿不愿意嫁人,愿意嫁谁,不愿嫁谁,都由她自己做主。她做一辈子老姑娘,我便养着她。就算我死了,上头还有六个哥哥。
沈姝不嫁人就够惊天动地的了,沈乔还帮她撑腰可谓是惊世骇俗。
他是那么的疼爱沈姝。
这个小女郎方才训斥她时那骄矜高贵的神情,若不是被人宠着爱着,又哪来的那般底气和魄力?
李为宗思及此,也不顾宋霁的神情,当即问赵沅:“姑娘可知这些人是什么来历?”
“你问我?”赵沅银牙咬碎:“我还没问你呢?我好端端坐在车里,怎么就杀出一群人?非问我那个什么蒋玉舟在哪里,我说不知,便不由分说打伤了我的婢女。还好我知道这巷子乱得很,专程求了二叔陪我过来。不然,皮怎么被人揭了都不知道。”
宋霁瞥了她一眼。
难道这群刺客真的和宋霁没什么关系?却也太巧了。
“适才听宋将军说,姑娘是到这里来找人的?敢问姑娘是找什么人?”
赵沅啐道:“你不去找伤我的刺客,反倒盘问起我来了。我找什么人,同你有什么干系?我今日乏了,不想说。”
说完,她朝宋霁眨了眨眼,道:“二叔,我们回去吧。”
“小姑娘受了惊吓,出言不逊。李大人不会怪罪吧?”宋霁寒声道。
李为宗道:“不敢。只是……这些人……”
总得结案。
宋霁“哦”了声,道:“本官陪阿沅来寻人,这群刺客无端冒出来。这一个,甚至潜入车里,挟持了阿沅。本官出于自卫,不得已对他们出手,他们拼死反抗,本官没办法,只好杀了他们。”
顿了顿,又道:“对了。这几个人好像认得我,还说什么我和蒋玉舟勾结。”
宋霁的目光扫过来,瞥了眼他的大圆脸,似是毫不在意地道:“本官对这个蒋玉舟有印象,好像是益州的郡丞。本官不知,他和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关系?”
李为宗听了这话,小眼睛里浮起了一丝慌色。
蒋玉舟之事在朝臣里闹得沸沸扬扬。
宋霁又怎么会不知道?
他分明是提醒自己,这些刺客是冲着蒋玉舟来的。
李为宗道:“前些日子,大理寺给下官来函,说这蒋玉舟乃是益州郡丞,在职期间玩忽职守,上个月他私吞赈灾粮一案被揭发,人当时便逃了。周大人让下官协助大理寺抓获逃犯。”
宋霁冷声道:“既然事关朝廷钦犯。”
然后看了车里的赵沅一眼,道:“待本官将阿沅送回国公府,再去一趟京兆府尹。”
“如此,便多谢宋将军了。”
李为宗看着晕倒在地的车夫,抬手一挥:“还不快给赵二姑娘御车。”
一个衙役跳上马车,为赵沅御马。
宋霁向李为宗点点头,翻身上马,临走前回头望了下,看了赵沅一眼。
赵沅也正抬起眸子,朝他望去。
四目相对,赵沅微微一愣,别开眸光,回过头拉上帘子。
到得国公府门口,雨已经停了。衙役把马车停在国公府前,就回衙门复命去了。
宋霁将马停在门前,拉起帘子。
等赵沅下了马,嘱咐她道:“回去喝碗姜汤,去去寒。”
说完便又重新上马。
只是一转头又见她还站在门口,沉声道:“回去吧。”
赵沅却静静地回视着他,道:“二叔,我不会害你,永远都不会。”
她对宋霁的了解很少很少,尽管活了两世,两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可上一世宋霁杀到李承煦后院为她报仇的情形,她却始终挥之不去。
从那一刻起,宋霁在她心中就和别的人不大一样了。
她真真正正地把他放在了亲人的位置上看待。
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想要保护他。
宋霁静静地立于马头,面上的神情几经变幻。
今天如果不是赵沅胡说八道糊弄住了李为宗,他要费些功夫才能稳住事态。
她灵机一动胡诌,真话假话各说一半,让人难以分辨。
想到这里,他颇意外地扫了她一眼。
小女郎长得不像七姐,更像赵临安。
眉弓如山,眉头似雾。
性子也和七姐不一样,七姐性格浓烈炽热,她内敛得过分。
原先几次见到她,他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是七姐的女儿。
可这两次,那点怀疑烟消云散。
她向李承煦射箭时的干净果断,方才在李为宗面前时的巧舌如簧。
恰如其母。
赵沅的转变,令人始料未及。
宋霁忍不住猜测她突然对自己套近乎的缘由。
他们之间毫无关联,唯一的瓜葛便是……巷道中那个一剑杀了杀手的少年。
赵沅想让他入自己的军营。
这个念头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不习惯受旁人没有缘由的好。
宋霁薄唇抿成一线,道:“近日来京里颇不太平,到处都是乱党,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出什么事。这段时间你少出门。那个赵隽,你让他拿个名帖来投我便是。”
一副长辈嘱咐后辈的模样。
赵沅低眉垂目应了,道:“好。”
***
这日休沐,没有廷议,太子闲在东宫。
近酉正时,去京兆府尹的幕僚回来了。
太子。
天之骄子,国之储君。
多么尊贵的地位。
顶着他,天下都对他恭恭敬敬,谨小慎微。
只可惜,有人厌倦它。
执掌东宫,睥睨天下,看上去风光无限,实际上……
李承达侧目看了眼跪在下头的属官,问:“人都是宋霁杀的?”
属官道:“宋霁午后到了京兆府衙,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
李承达向宫娥伸手:“茶。”
宫娥忙给他续上一杯。
等茶到了他手里,他掀盖喝了一口,然后转过头来道:“那个赵二姑娘是什么人?”
属官道:“属下已经查明,赵二姑娘是沈国公爷的外孙女儿。沈家大姑娘几年前因病亡故,沈公爷便将人接到了京城。前些日子赵二姑娘意外找到了金陵赵家伺候她的侍女。那侍女前段时间又恰好卖身到七皇子府上。前儿赵二姑娘向七皇子求情,买回了她侍女的卖身契。上午,她到永南北巷便是去找那侍女。”
也不是说不过去,只不过太巧了。
怎么刚好碰上他的影卫?
李承达想到这里,吩咐道:“蒋玉舟现在下落不明,随时都可能跳出来。加派人手,赶紧找到他。今日之事,宋霁虽圆了过去。但其中仍疑点重重。成舟一行,不见蒋玉舟不会暴露自己。遇到宋霁,究竟是偶然,还是其他什么,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你先让人看着宋霁,对,还有那个赵二。若有异样,即刻回我。”
属官目色微微一滞,低声应了句:“是。”
李承达在心里琢磨。从蒋玉舟离开益州,他就派人截他。但这人委实有些本事,堪堪躲了过去。
这回人到了京畿附近,他的人终于发现了他的踪迹。
但……还是去晚了一步。
他知道,老六的人一直在和他较劲。
但带走蒋玉舟的,未必是老六。
老六和他恶斗多年,水火不容。
抓了他这么大个把柄,不会这么久隐忍不发。
思忖间已往寝殿走去。初夏傍晚,夕色笼罩宫苑。草木葳蕤,焕发出生机勃勃。还没走进殿里,便见一女子遥遥走来,正是太子妃沈凝雪。
太子妃身姿聘婷,裙摆摇曳,行至他身前,柔声行礼:“殿下。”
“祈儿睡下了?”李承达问道。
太子妃笑道:“婧宁那丫头来了,在逗他呢。”
两人进了寝殿,里面果真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坐于殿中,逗弄一个岁许的孩儿。
“皇兄。”李婧宁看到李承达,唇角挤出笑意:“你回来了?”
“婧宁来了。”
“我好久没见你了,在后宫待得又没什么意思,我想在你这儿住几天。”
元皇后去世得早,李婧宁方才一岁,她便撒手人寰了。兄妹二人关系亲密,李承达自小疼爱这个妹妹。
“住着就住着吧,多陪陪你皇嫂,改天我们一起进宫给皇祖母请安。”李承达道。
李婧宁眨眨眼,笑道:“好呀。”
“对了,前段时间你不是嚷着要学骑马射箭?”李承达忽然问道。
李婧宁眼角一耷拉,道:“女孩子成日风风火火的,不叫话。”
学的是李承达的原话。
李承达知道她还记挂着学骑马的事,也懒得绕弯子,道:“改天给你找个师傅,好好教教你。”
“真的?”少女雀跃起来。
“不过,你一个人学着没什么劲。”李承达道:“不若从世家女中挑几个,给你做陪练。”
“陪练?读书要陪读,学骑马还要陪练?”李婧宁乐了。
李承达笑着揉了揉她的发:“咱们婧宁面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