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过去好几天,赵沅都在府上。杨氏和沈乔得知她和宋霁在永南北巷遇险,吓得提心吊胆,也不敢再让她出门。
只每日在园子里,和姐姐妹妹一起玩儿。
顶没劲儿。
这日赵沅刚去寿安堂给杨氏请了安,回到琼苑,人刚坐下,便有人来报,道是赵隽来了。
赵沅点了下头:“让他进来。”
很快,少年就跟在婆子后面,进了琼苑。
那天赵隽说次日便来找她,却几天不见踪影。
“不是说第二天来吗?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赵沅扭头看他。
少年手中拿了个油纸包,走到她身边,将纸包递给她:“我第二天要来的,只不过京兆府尹的人来了。这几天他们反复盘问我永南北巷的案子,我一时不得空,抽不出来身。今天才有功夫过来。”
赵沅打开纸包,惊讶了下:“是桑葚!”
幼年时在金陵,她颇爱此物。
每年夏至了,桑葚成熟的时节,赵文砚和赵隽两个,总是策马日行百里,到金陵城外的农桑家为她采来桑葚。
母亲用凉水给她湃着,在寝室外间的碧纱橱里,搭上一张凉席。
一盘棋,一卷书,一盏茶。
就是一个欢欣愉悦的下午。
那时的光阴是那般漫长。
漫长得好像长大遥不可及。
过了今天,还有明天。
她以为他们这辈子都能这么过下去。
只是黄粱一场梦醒,欢愉与馨宁俱都去了。
去得那么决绝。
纸包里的桑葚已经熟透,透着黑紫颜色,每一颗都饱满圆润。
指尖稍稍碰一下,就染成了紫红。
她眼睫润湿,道:“京城不产此物,我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城外有一家农户,家里养蚕,有几棵桑树。我一早去城外采来的,还新鲜着呢。”赵隽道:“你快尝尝,还是以前的味道不是?”
他清晨天不亮就出城采桑葚,采回来的时候上面还沾有露珠。
赵沅摇摇头,把桑葚拿给紫蕙,让她去洗洗,自己坐到了凳子上。
喉头有些痒,她轻咳了两声。
赵隽就站在她面前。
这些年来,他飘零在外,赵家的变故他听说过。当初单纯天真的二姑娘,从金陵到了京城,跟以前好像大不一样了。
他有心想问问。
可一转头,看到她咳得脸色微红,丫鬟婆子忙不迭地给她端茶送水。
于是一时失笑。
自己又有什么资格问呢?
赵家出事,不都是因为他吗?
这些年他总是梦到文砚。
那个活得典雅而欣然的少年,他是那么和善儒雅的一个人,和赵大人如出一辙,整个人时刻都呈现出一个诗礼之家应有的骄傲和风采。
他对每一个人都充满善意,对未来的日子充满期盼与憧憬。
他最仰慕的人便是前朝修史大家文宗陆明昭,他矢志要入仕,为百姓请命,为天地立心。
他有那般宏伟的梦想。
却永远停留在了十四岁。
而始作俑者便是自己。
一想到这里,他便生出一种仓皇逃离的冲动。
他有什么面目面对二姑娘?
但他忍住了,十分艰难地开口:“二姑娘,听阿秀说,文砚……之事另有隐情,你还要问我。”
赵沅动作一顿,沉默。
她不大想提及这个话题,于是道:“我在二叔那里给你谋了个差使,改天你去找他吧。”
赵隽双手倏然握紧,强忍着心中突生的愕然,没露出一丝情绪。
赵沅意料之中地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不愿意?”
她早就知道赵隽会是这个反应,他好自尊,心气儿高。
否则当年也不会一走了之,沦落到这个地步。
赵隽道:“我只是个流浪的荡子,整日东游西荡,什么都不会做。”
“那你以后呢?”赵沅移目看他,他没有回答,片刻之后,轻声问:“那你以后呢?做一辈子的荡子吗?”
赵隽微一摇头:“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赵沅“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忍冬花藤上:“你浪到七老八十,天为被,地为庐,了无牵挂地走了。那阿秀呢?跟你一起浪荡?还是下回再卖身到高门大户中为奴?”
赵隽苦笑了下:“再过两年,她就该成家了,到时候我会给她……找个好人家。”
“找个好人家?”赵沅笑了一下:“自古婚嫁,讲究的便是门当户对。你现在有什么门户?好人家的儿郎又凭什么娶阿秀?就算误打误撞找着好人家,没有强大的母族撑腰,她又能得几时好?”
赵隽垂下目光,须臾才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赵沅问:“所以你便得过且过?”
赵隽道:“也不算,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总得要走下去,至于以后怎么样?先把眼前过了再说。以前谢师傅讲学的时候,不是讲了句先贤名句——‘非淡泊无以明志’吗?”
“淡泊安然应是成功之后褪去浮华的谦辞,而不是一无所有时用来安抚内心的借口。”赵沅道:“你才十八岁,正当意气风发,拼搏的年岁,何谈淡泊安然?你就是懦弱。”
“我十三岁就死了。”赵隽自风中抬起眼:“和文砚一起。”
“那我阿兄,就白死了吗?”赵沅看入赵隽的眼。
赵隽一怔:“你这话什么意思?”
赵沅抿了抿唇,才忍下眼中的泪,惘然道:“我阿兄的理想胸襟你都知道,他一心想做个像父亲那样的好官。如果他活着,今年已经十九,也许已经入了仕,做了一名他理想中的好官,为百姓立公允,为世道正清明,为天下的正义而奔劳。”
她紧紧攥着赵隽的目光:“他就这么白死了吗?”
赵隽心上一阵阵痛,赵文砚的音容笑貌袭来。
如一支支锋利无比的利箭,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胸膛,穿过他的心脏。
心中思绪像纷纷扬扬的絮,铺天盖地,扯也扯不干净。
“当初你们日日同进同出,同吃同住,父亲待你,堪如亲生。那时候你们不是说,十六岁之后,共赴科场,他著文,你演武,你们一文一武,要为这天下开辟新的盛世吗?”
“当年……小儿稚言。”赵隽避开赵沅的目光,别过脸去。
有风拂过,院里的木槿花簌簌而落。
赵沅自这风中抬起眼,锲而不舍地望着赵隽:“可是我阿兄死了,我阿爹也死了。他们一个是你最好的朋友,一个是将人栽培长大的人,你说,若是他们泉下有知,看到你如今这幅不务正业的样子,会不会失望?还是……你根本就不在乎他们怎么看你?”
“不,我在乎!我当然在乎!”赵隽近乎吼道:“我当然……在乎他们。”
他说着,滑下坐在台阶上。
双手掩面,肩头耸动。
他想起了文砚、赵大人、夫人、还有他爹。
他最在乎的人,一夕之间,凋零大半。
而这些都因为他的疏忽大意。
如果那天他牵住了马,悲剧就不会发生。
赵沅从来没见他哭过,小时候最顽皮的年纪,摔倒了都只是皱皱眉头的少年。
这会儿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她看着心疼,顺着台阶在他身侧坐下。她抬起手,轻抚着少年日渐宽阔的背。
“你说了,人各有缘法。那天的事,不是你的错。那是我们的缘法,不怪你。”赵沅哽咽道:“我知道你的痛苦,看着最亲的人死在面前,任何人都难以承受这样的痛苦。这些年,我又何尝不是日日夜夜饱受折磨呢?”
“他们没了,可我们还活着。我们要好好活下去,带着他们的理想,他们的胸襟和抱负,好好活下去。”赵沅的泪,顺着脸颊淌下,滑落在他肩头,灼热的泪几乎让他那一块肌肤有了烈火灼燃之感。她目光静静地看着躺在青草地上的木槿花,轻声道:“阿隽,立起来吧。这是阿兄、父亲母亲和赵叔的夙愿。不要让他们失望。”
她缓缓的,将脸贴到少年的肩头,如同幼时,在外玩累了,让他背自己回家时那样。
“我也需要你。”她眼底酸涩得厉害:“赵家破了,我无依无靠。你要保护我,做我的依靠。就当是……为了赵家对你的恩情,为了阿兄和你的情分。”
她眼神清澈明亮,含着泪的时候,像极了琥珀。纤长的手指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温声安慰着激励着他。
沉重的打击让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颓靡不展。
这么多年,挫败、悔恨笼罩着他,几乎将他吞噬。
从没有人用这样温柔和缓的语气安抚他,告诉他,没事,那件事只是个意外。
那些隐蔽在他游荡世俗里的不羁后所隐藏的伤痕,好了坏,坏了好,腐烂不堪。
在这一天,赵沅把他的伤痕翻出来,撒了最精纯的盐。
她温柔的话语仿佛最好的药,抹在他的伤痕上。
他缓缓抬起头,眼眶绯红,他看向赵沅:“二姑娘。”
“我记得,小的时候,你跟阿兄一样,唤我阿沅。”赵沅眸光微微低垂,道:“你我不用这么生分。”
他一顿,凝视着她,真的换了称呼:“阿沅。”
阿沅望着他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应了句:“诶。”
“你不会无依无靠,往后无论何事,都有我给你做依靠。我会帮你做任何事,不遗余力,哪怕是付出生命。”
他一字一句,语气充满真挚。
“我不要你付出生命,我要你振作起来。”赵沅道:“去吧,做个好儿郎,带着阿兄的梦想,父亲和沈叔的期望。“
花瓣落在她的身上,顺着衣衫滑落,跌在她脚边。
从前跟在他身后的小女郎,软糯可爱,软乎乎地喊她“阿隽哥哥”。
因为爱吃糖,换牙的时候被文砚骂了许多次,只会委屈得掉泪。
那么娇柔,却又这么坚韧。
赵隽站起身,没再说一句话,拂身走往院门。
“贵人,请往这边出去。”婆子站在门外准备为他引路。
赵隽略一点头,余光看到赵沅在那棵木槿树下静静坐着,朝他弯了弯唇角,便起身往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