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亭见顾若初不懂,便颇有耐心地讲解:“肖先生是位有名的文人雅士,常年隐居,但他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日,广聚天下饱读诗书的墨客或学子,举办一场大型的比试,或写文章或做诗,倘若有谁能入了肖先生的眼,哪怕只得上一两句夸赞,余生都足以受用了。”
但凡经过肖先生认可的文人,就如同获得了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无论走到哪都会受人尊敬,前程一片坦途。这是文坛的共识。
顾若初听明白了,肖是个很有威望的名士,好多人都想在他面前争脸,可她并不包括在这些人以内啊。
“香亭,你自己去吧,我还忙着呢。”顾若初把头一歪,继续去想她的小茶馆里要不要试着推出几款新茶,比如蜜桃乌龙、柚子绿茶什么的。
梅香亭却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压低声音在她身边说:“若初,我实话跟你说吧,这位肖先生在吏部侍郎荣大人那儿一向说得上话,你好好想想这里头的关节。”
如果说,被肖先生称赞过的人,往后能在文坛里横着走,那么那些真正被他看中的极少数人才,会得到肖先生向吏部侍郎的大力举荐,而吏部乃是六部之首,掌管人事任免的大权……说得再直白一些,只要被肖先生看中,往后当官就是十拿九稳的了。
对于那些年复一年寒窗苦读挣功名的学子,以及一心想要为朝廷效力的文人骚客,乃至已经当上官却对现有职位不满意的官员来说,肖先生就是他们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便要终身悔恨。
“若初?你听明白了没?”梅香亭见她始终懒懒的,一副拎不清的模样,忍不住都要替她着急。
虽说若初此刻只是童生身份,距离中举恐怕还要继续苦学一段时间,而没有中过举的学子是不会有任官的资格的,但是去赴肖先生的比试,对若初来说绝对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肖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每年的比试时间都是不固定的,举办的时长又短,好多人很想去却因消息不灵通而错过,梅香亭因着家里的关系早早获悉消息,现在过去排队,待会进去以后,便能挑到个更接近肖先生座位的位置。
“我懂,不过我真的不想去。”顾若初把腿搭在廊边的长凳上,倚着廊柱吹着小风,悠然自得。
梅香亭长长地叹了一声,背影萧瑟地转过身去,顾若初以为他放弃了,没想到他突然来了一句:“作为朋友,我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堕落至此!”
于是他喊来柄儿,两个人硬把顾若初给拉上了轿子,转眼间,她已然来到肖先生以文会友的浮梦园门前。
顾若初气得不行,下轿子后当头给了柄儿一个爆栗,“哪有你这样的贴身小厮?你怎么帮他不帮我?”
柄儿揉揉脑袋道:“可是二老爷叮嘱过柄儿,要柄儿服侍公子好好读书写字的。梅公子要带公子来写文章,是为了公子好,柄儿觉得,梅公子做得对。”
梅香亭听到柄儿的回答,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
顾若初顿时无言以对,读书读书,连平时呆头呆脑的小厮,都知道她应该发奋读书,唉,她的处境真是艰难啊。
她忽然想念小迟。如果小迟还在她身边的话,是绝对不会站在梅香亭这边的。小迟很了解她,也一定会站在她这一边。
说起来她已经到京城很久了,小迟却仍然没有过来找她,也不知他平安抵达京城了没有,现在有没有找到合适的活做。
她才不想遂了梅香亭和柄儿的愿。顾若初眉峰一挑,便打发柄儿回顾宅去:“行了,你回去吧,回去之后告诉我爹,我已随梅公子来肖先生处做文章了。”
柄儿答应下来,再没什么不放心的,随后一溜烟地小跑回去。
顾若初他们来时,浮梦园前已聚了些人,好在人不算特别多,她和梅香亭自报家门,排了一会儿队便进去,沿着园子内的小路去会客厅那边坐等肖先生。
才进到园子里走了一阵,顾若初与梅香亭主动拉开些距离,俩人中间隔了好几个人,她忽地抱着肚子喊:“香亭,我内急,你先进去坐吧!”
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园子更深处跑。
梅香亭:“……”
顾若初装作肚子痛跑了一阵,跑到个四周无人的小亭子里,这里离人群很远,四周都是花花草草,顾若初便进到亭子里去坐。
因园门和会客厅着实忙碌,下人们都去那边伺候,顾若初在小亭内坐了一会儿功夫,竟连半个人影都没遇见,她放松下来,便往栏杆处一靠,眯上眼准备打个盹儿。
但愿这一觉能睡到他们比试结束吧。
花香满溢的亭子内,一位身着浅蓝色锦袍的少年公子,正背靠栏杆阖着眼打盹,“他”瘦小的身体稍倾,玉面秀气,长翘的睫毛不时微微颤动,在一片安静之中清浅均匀地呼吸着。
要去会客厅而途径此处的肖先生,恰好看到这一幕。
肖先生的脚步声很轻,走到顾若初的近处时,她一无所觉。
他笑了下,弯下腰,在她睡得浮起一层浅粉的脸颊上捏了捏。
于是顾若初一下子醒过来。她的大脑尚且晕乎乎的,不知自己怎么突然醒了,只模模糊糊看到眼前有个男人的身影。
顾若初揉揉眼,发现这个男人很古怪,因为他的脸上戴着一张银质面具,遮住了他眼睛以下的部位。
他露出来的眉眼是极好看的,浅色的瞳仁像两汪泉,眉却凌厉斜飞,给人以英朗逼人之感。他额上的皮肤很是光滑白皙,额间不宽不窄,与眉骨下方的深眼窝互衬,显出五官的立体。
这样的俊眉眼与好皮囊,足以令人对面具下的容貌,生出无限的遐想。
“您是……肖先生?”顾若初有些紧张地站起来。她未曾听过梅香亭细谈这位肖先生,不知他外表如何,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莫名确信他就是肖先生。
肖先生的眼神中有种淡淡的疏离感,声音也清冷:“你怎么在这儿?”
顾若初双腿抖了一下,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到的小孩子,心里默默编着谎话时,耳际忍不住跟着飚红,弱声道:“我,我迷路了。”
肖先生似乎相信了她的话,很快对她道:“随我走吧。”
他说完后走在前面,再未回过头。顾若初不得不跟上他,因他的步子大,她时不时还得小跑着去追才行。
她一面怨自己干嘛要编出这样的瞎话,如此岂不是还得出去面对笔墨纸砚,硬着头皮写文章么,另一面她想,干脆再编个瞎话,就说是陪着朋友来的,她并不是要去参加比试的。
两人一前一后,在幽长的小径中行走。顾若初若无其事地抬眼乱瞟,实则在偷偷打量肖先生的背影。
肖先生的银质面具以一根细绳绑在头上,看上去并不牢靠。顾若初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倘若她突然伸手,将系在他后脑出的绳结给拉开……她便能看到肖先生的真容了。
顾若初因脑海中产生出大胆有趣的想法,颇为兴奋地勾起了唇角。
只是想归想,她万万不敢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子做这种事。
“在笑什么?”肖先生忽然道。
顾若初心虚,下意识捂住嘴。难道她笑出声音了?
“……我在想,久仰先生大名,没想到我能在这里遇到肖先生,实在是三生有幸,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气……所以才笑。”
想不到她才和肖先生说了两句话,然而这两句话竟都是在撒谎。顾若初感到很惭愧,小脸一下子耷拉下去。
行至厅外,她的脱身说辞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一直站等在外面焦急等待她的梅香亭给阻断:“若初,你去哪了,害我担心你好久。”
梅香亭甚至没顾得上多看肖先生一眼,就急忙去关心顾若初。
顾若初硬着头皮解释:“我迷路了,是肖先生送我回来的。”
梅香亭才算注意到肖先生正站在一侧,转身对他感激地作揖。肖先生的目光始终淡淡的,见顾若初身边多出个对她格外紧张的人,问她:“你朋友?”
顾若初点头:“嗯,我是随他来的。”
厅内的人渐渐听到这边的动静,得知肖先生已到,而且正在和两位年轻公子说话,大家立马坐不住了。
不能光让那两个人出风头,他们也得抓点儿紧,去肖先生跟前说句话,争个脸熟才行!
虽说在场诸位皆是饱读诗书之辈,最懂礼仪规矩,无奈利字当头,一时间人们顾不得什么先来后到,都挤着与肖先生打招呼,顾若初和梅香亭很快被涌来的人推挤到一边去。
肖先生却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似的,从容不迫地应付着,不见丝毫慌乱。
待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他便说:“诸位不妨进厅叙话。”
于是人群又呼啦啦地涌回厅里。
肖先生还不忘对顾若初道:“来都来了,一起进去吧。”
顾若初站在原处怔了下,然后迈着灌了铅一般沉重的脚步,跟在所有人的最后面进厅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