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言渊心底似面临俯冲而来的千军万马,说不出的慌乱。
自从殷红袖那日说过一直互称姑娘大人太过繁琐不便,就一直以名相称。这是第一次再从红衣女子的口中听到任大人,读惯圣贤书的玉面书生渐渐手足无措起来。
而殷红袖冷声说完后,又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又寻了另一个由头,接着面无表情道:“当日传你离阳毒经,你答应过我云娥三条铁令,便是我云娥门下弟子。不过几日就想违反门规,你们儒家孔圣人教的君子重诺丢到哪里去了?”
荆三娘站在房门外,听完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一笑让殷红袖与任言渊尽皆红了脸,略感尴尬再也不敢对视。
半晌过后,任言渊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渐转清润笃定,轻声道:“是我想错了,言渊在此向红袖赔不是。云娥门规第三条,不可轻生。我任言渊在此立誓,今后一定铭记于心,决不放弃。”
说罢,极为郑重地一揖到底。
“嗯。”
殷红袖眼底有了一些笑意,转头重新望向黑夜时,竟觉得心情好上不少。
这般一打岔,花费时间不多,到底让任言渊调配毒蛊时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
何叔跟阿酒睡梦中被吵醒,只是双双露了一个笑脸,未多说什么就听从安排躲进柴房,一点都没有自己才是客栈掌柜伙计的不适。任言渊与两人约定只有郑思淼来唤时才可打开房门后,就在柴房四处洒下一层层银白/粉末。
他修习时日尚短,如今力所能及也只能调配出迷蛊。
交给两人装着解药的瓷瓶,任言渊转身离去,路过厨房时,忽然想起殷红袖因胃口不佳未用晚膳,左右注定今夜不眠,又倒退数步走了进去。
于是,郑思淼就盯着桌上晶莹剔透的清粥露出一脸费解的表情,扭头问了一句:“你们儒家不是瞎讲究君子远庖厨?”
任言渊摆好桌上几碟爽口小菜,随口道:“我一向不拘泥俗礼。”
殷红袖原是不饿,只是当卖相极好的饭食摆在面前时,不禁也有些意动。在她未反应过来时,身形已在桌边坐下。明明是严肃冷凝的场景,要是诸敌在此哪能想到,这一行人还能有心情享用夜宵。
殷红袖吃得认真,将桌上所有扫荡得一干二净。
郑思淼摸了摸干瘪的肚皮,认命退到一边擦起了枪尖。
荆三娘坐在床边调着琴弦,笑的温婉。
待任言渊收拾完碗筷后,四人各自寻了一个方式慢慢等待长夜将明。
然而未等过一个时辰,站在窗边眺望夜空的殷红袖淡蓦然警示道:“来了。”
从客栈正对着的大街尽头,从漆黑夜色中走来两个中年男子,一人身佩圆月弯刀,一人右侧空悬,正是刘明诚与木铎。两人行进速度并不慢,几个眨眼间已站在常安客栈的大门外。
刘明诚对着二楼清丽无双的身影,从牙缝中挤出六字:“有何遗言交代?”
话音未落,街边又响起声声马蹄,为首城尉一骑当先,策马奔来,声势铿锵道:“奉越州知府之命,前来捉拿犯下命案恶徒,闲杂人等一经靠近杀无赦!!”
身披玄甲的轻骑尽皆随之马踏尘土,或手中握有广平朝军中常用的陌刀,或身负箭囊大弓。三百骑兵随城尉而停,井然有序地分成数个方阵,先头六十名弓兵利落下马,蹲在举盾同僚身后,面色冷凝挽弓起箭。
殷红袖幽幽道:“真是好大的阵势。”
城尉面不改色,断喝道:“大胆!”竟是直接抬手,划出一个圆形,轻兵纵马列作七层,重重如折扇开屏快速铺满整条大街。
这名名不见经传的城尉操练起战阵极为娴熟,不容小觑。
殷红袖扭头与荆三娘任言渊相继对望一眼,随后安抚般展颜一笑从二楼飘下,夜色鬼魅,衬得红衣女子像是神明行走世间。
荆三娘即刻提琴补上空位,神色终于带上一些戒备。
但与意态从容的红衣女子相比,刘明诚与木铎看起来就显得很是郑重,几乎在殷红袖落地的瞬间,各自手中已握紧相伴多年的兵器。
刘明诚有些咬牙切齿,恨声道:“断臂之仇,我等得实在太久了。”
殷红袖双手相握摆在身前,对此不置一词,反而问道:“这几日你在何处?”
“将死之人,何需明白。”
刘明诚愤然抬起左手,同时朝一边的木铎的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与殷红袖互成掎角之势,身后是严阵以待的三百骑兵。
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不是谁都能像她这般还有好心情。
殷红袖低头轻轻吐了一口气,再仰起时意外觑见天边不知何时爬起了一轮弦月。
心间顿生万千豪气,不由自主笑着从唇边吐出一字。
“来!”
听闻云娥祖师婆婆曾在广平立国前夜,在上京城一人攻破两千重甲。
今夜第七代徒孙殷红袖有幸拙劣效仿,平生当属此刻最得意!
浅淡月色只能堪堪照出一个模糊的身形,红衣女子一步迈出。
场中两位宗门之主,身后领兵城尉与三百轻骑全都呼吸滞堵,一时间都被女子声势所慑。直到殷红袖走到百步远时,头戴银盔终是理智回笼,冷冰冰道:“射。”
箭雨扑面,从天而降。
殷红袖身形陡然在原地消失,大袖鼓舞在空中轻旋,磅礴气机卷起一道狂风,数百只箭矢尽数收进,随着女子在空中踩着一支羽箭悍然骤停,青丝随着臻首转向迎风招展,双手一开一合间将箭矢抱入怀中,又在眨眼间朝轻骑方向甩脱而去!
城尉神情剧变,爆喝一声:“举盾!”
然而挟带着殷红袖一身沛然真气反击而来的箭矢,可没有这么好应对。
盾兵方阵中响起数声凄厉惨叫,竟有箭矢快过举盾兵士动作穿过间隙直直刺入战阵!
而殷红袖落地后,危机并未消弭。
先前避过箭雨的刘明诚木铎一直屏气寻找时机,趁殷红袖落地的一瞬间,木铎大踏一步,心意与气机都臻至巅峰,右手拖刀在地刮起阵阵火花,冲向殷红袖时还不忘伸出左臂让身后的刘明诚借力高跃至夜空,独臂男子再落下时伸出五指,朝向殷红袖立着的寸底,刹那间飞出万千丝绦往里收束。
若让二人顺利施展开来,就是必杀一式。
囚牛寨刀法脱胎于黎族寨民春时农牧老牛,以力大势沉、直来直往著称,少有花哨技巧,又极负老牛犁地时一轻一重的节奏。
木铎苦心练刀近大半辈子,跻身六气境靠的就是心眼专注,一力毙敌。自负天下武林少有人能以硬碰硬的方式,让他败退。
一脸狰狞神色在刀劈殷红袖腰腹时戛然而止。
殷红袖断然抬手,素手在空中连结数印,最后化为一指点锋锐无匹的刀刃上。木铎只觉一股无法言说的巨力从刀身反震而来,要不是他对敌经验确实丰富,下意识将毕身内力瞬息汇集至右手,不然他这位老刀客今夜得先丢一次人,刀客握不住刀,可不得划天下之大稽?
木铎被一击而退,退回数步立即向天空吼了一声:“刘兄,当日西城交手,她还未尽力!”
然而为时已晚。
殷红袖身形如赤霞聚散,顺着破空穿刺而来的银色丝线迅捷升向高处,与俯冲而下的刘明诚打了一个照面。惹得刘明诚维持不住嗜血目光,凶恶神色霎时转为惊骇,急匆匆借着另一根抓地天蚕丝荡向木铎落脚之处,险之又险才避过红衣女子凌厉一拂。
殷红袖嫣然一笑,似一只蹁跹红蝶折冲而下,泰然道:“是谁告诉你们,当日我倾力出手了?”
“你们可真看得起自己。”
落地的两位门派宗主面色铁青,双双深吸一口气,气海沸腾。相争到这一步,他们哪里还不清楚自己远不是其对手,若还不能竭力拼命,莫说完不成主公的命令,就是这两条性命都得一并交代了!
在身后静观的城尉见两人铩羽而归,面上闪过一丝不屑与嘲弄,手下军令却未停。
“杀!”
一声令下,百名轻骑同一时间双腿夹紧马腹,提刀极速冲锋。
为何天下武林间能人辈出,数不胜数的英雄豪杰愿意低下头颅,甘愿接受天家管制,答案就在此处。
一轮骑兵冲杀,不说殷红袖这样的顶尖高手,就连郑思淼都能枪/挑下马,但若是如潮水生生不息,没有止境,那又该当如何?
重骑铁蹄,万人如雷霆碾过。
没有一位武夫能安然无损,留有全尸已是上天开恩,踩成肉泥是必然的结果。
场中杀声震天,居住在四周的百姓早已从睡梦中醒来,只是无一人敢探头查看这种热闹。趋吉避凶是天下间平凡百姓无师自通的一项本能,此刻大都噤若寒蝉将棉被盖过头脸。
任言渊如果还是三年前一介布衣书生,不意外也会是其中一员。
但他如今只是苍白着脸色,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捏成拳头,因太过用力显得指节泛起了白。
他不害怕,只是心里不知何时有了一个牵挂。
因小小一方窗户是唯一空门打开的地方,之前有殷红袖站在这里,气势磅礴,可称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现在由荆三娘接替填补,却是另一种情形,女子布衣木钗,虽身着简陋,但静静立在窗边,浑身上下竟无一处破绽。
三轮骑兵已过,场中红衣女子依旧傲立当场。
荆三娘松口气的当下,用眼角余光瞥到坐在桌边但显然难安的男子,莞儿一笑道:“言渊,是在担心红袖么?”
依旧有礼持重的任言渊苦涩道:“是”。
“既然如此,实在放心不下,你可用你自己的方式为红袖助阵你。”
荆三娘含笑说道,指了指俊朗男子腰间斜插的短笛,“可会吹奏破阵子?红袖能听到。”
任言渊脸色瞬间变得疏阔起来,朗声道:“好!”
破阵子——女儿不用带吴钩,敢取铁骑三百众。
尽管战场厮杀素来用战鼓激励兵将杀气,但今夜悠扬的笛声骤然从二楼响起,依旧震撼莫名。
重新站回客栈大门的殷红袖,眉眼含笑,朱唇轻启。
“你们,可敢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