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窗棂,正对着的是一片漆黑市巷。
夜幕深沉,像是一头狂暴非常欲择人而噬的狰狞野兽在围着客栈不耐踱步,殷红袖轻轻闭眼,六识全开,一身气机如天际云霞随风流散。
潜藏在巷尾片瓦上的黑衣人,是野兽的腥臭獠牙。
殷红袖嘴角翘起一丝弧度,似她这样平和的性子都起了一些讥嘲,淡然道:“暂时还只是一些杂兵。”
荆三娘袅袅行来,与红衣女子一同站在窗前,即便在夜色中一双似水明眸依旧泛起点点光彩,轻笑道:“这是看不起云娥山呀。”
随后,她轻飘飘补充一句,“我也被人小瞧了呢。”
短短两句,透着女子昔年行走江湖的轻狂。
殷红袖神色间露出一丝好奇,转而说道:“荆姐姐当年可遇地府的人短兵相接?”
两人皆知地府这头恶虎如同嗅到了腥气,正蛰伏在清远城附近磨磨不甚锋锐的爪子。荆三娘退隐江湖已有十多年,跟近些时候崛起的摘星楼自然没有机会牵扯,但地府替人干些腌臜事属于老黄历了。荆三娘当年愤然叛离宗门,一路行至此处,手上沾染的可不仅仅只是宗门那群伪君子的血。
荆三娘浅浅道:“听闻当年云娥有位师叔祖宰了六位十殿阎王,凑巧我也杀了一位六宫之主。”
此话一出,郑思淼连同捂脸人皆是目瞪口呆,任言渊因初涉江湖,对这些势力典故尚属一知半解,但他善观色,见捂脸人一副悻悻然的样子,就知此事绝非泛泛之谈。
郑思淼有些牙疼,地府的六宫之主诶,郑家有些退隐祖地,停留在六气境多年的族老也不敢说能稳胜六宫宫主的任何一人。
作为一个从小到大莫名向往浪涛翻滚不休江湖的世家子弟,对震惊江湖的几桩流言蜚语,也算如数家珍。
地府六宫,每一位宫主可都是能稍微触摸到七神境的人物,而这十几年只陨落了一位,是谅事宗天宫的泰煞。
那杀他之人,不就近在眼前了?
越想越有些毛骨悚然,郑思淼小心觑着并肩站着的两名女子,不由反思这几日自己是否对和善的荆姨干过哪些随意的事。
捂脸人不停揉着太阳穴,叫苦道:“头疼,我很头疼。殷仙子,好姐姐,你们这又是六宫之主的,又是杂兵的,小爷我好生害怕,这就不掺和了,给个准信,能不能放我走了?除你以外,没人能看破我的行踪。”
任言渊不由哑然,倒不是因为这名短发少年说了一些昏话。今夜所说的事迹里,少年可不像什么胆小怯懦之人,能被韦家子侄轻易说动来到越州镗入浑水,这内里潜藏的少年气盛可不止这么一点。
殷红袖一点眼神也未施舍,只悠悠道:“我也与你做桩生意如何?”
“没问题,小爷声誉好,童叟无欺。”
捂脸人答得干脆,顺带还捋了捋额前碎发。
“我替你解开身上的‘固云锁’,你替我去救一人。”
“谁?”
殷红袖缓缓道:“韦通判如今虽人事不知,但韦夫人尚在,今夜情形不明,你潜回韦府守在韦氏夫妇身侧。”
任言渊也随之点头道:“韦大人之前既让那位子侄带着几位家眷远离越州,唯有韦夫人留下。那位孙道长既不可信,很难确保韦夫人的安全。”
更重要的是,韦夫人透过香囊传递来的两个救字,也可推断她一定对其中隐情有所有了解。
无论如何,韦夫人都不可出事。
捂脸人开始待价而沽起来,“既然是生意,报酬是什么?”
殷红袖微微侧了头,云淡风轻道:“你四时境根基打得不算稳固,困在五藏瓶颈难有寸进,此间事了,我助你行功砥砺武道。”
这便是助他武学境界更进一步的意思,抵达六气境的武夫可谓是万里挑一,与还在登山的芸芸众生不可同日而语。
捂脸人一听此言,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雀跃道:“成交!”
当下,利落走到殷红袖近前,由红衣女子轻轻在心口抚了一掌,顿觉体内桎梏消散,原先被抑制住的真气如春回大地。
捂脸人送了送双臂,又立起脚尖来回蹦跶了两下,这才嬉笑道:“仙子姐姐,小爷这就先走了啊。”话音未落,身形已至房间中靠近客栈院落的窗口,潇洒朝了屋内众人挥了挥手。
踏上窗沿时,捂脸人回头狡黠笑道:“韦兄弟交代的事,怎么会忘。就是仙子姐姐不说,我也打算回去看看。哎呀,赚到啦赚到啦!”
说罢,在任言渊惊艳目光中,身形贴近黑夜,如浓墨化开一般,瞬间与周遭融为一体。几个呼吸间,人已走远。
荆三娘眼露赞赏道:“这式将龟息和障眼熔炼一炉的功法,的确不俗。”
殷红袖轻轻颔首,又慢慢推测道:“距离天明还有两三个时辰,我推断他们暂且不会动手,言渊和思淼可稍作休息。”
这般说自然是有道理的,眼前来的只是盯梢用的前头兵。他们不敢贸然动手的原因无非是还在寻找时机,正如吃饭喝水一般,人体困顿精神松懈大部分皆在昼夜交替之时,经验老道的杀手刺客多半会选择在此刻动手。
但如今任言渊哪里能安然入睡,见殷红袖守在窗口未挪一步,知她打定主意守夜,没来由胸口起了一丝涩意。思量片刻,他温声道:“以往在家中常常挑灯夜读,不过是一夜而已,不打紧。”
任言渊不肯去睡,倒也在意料之中。
殷红袖与任言渊相处越久,越知道这人生就一副好脾气的书生模样,但内里其实极为执拗,时常懊恼自己不会武功,给她添了麻烦。
荆三娘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几眼,掩唇笑了一声,随后转向郑思淼,柔声道:“劳烦思淼去我房中取下那天带来的琴,玲玲这个丫头睡得很轻,小心些别吵醒她。”
郑思淼听后一个激灵,顿时浮想联翩。
按照他刚刚翻出幼时记忆来说,三娘那夜带来的琴可不就是春秋名琴春雷?
“得令!”也不知这么一个豪门巨阀的嫡支贵公子从哪儿学来的市井口癖,郑思淼已经心猿意马步出房间,满心都是摸到传说中神兵的欣喜。
殷红袖与荆三娘都有些哭笑不得。
任言渊也有些无言,在这样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深夜,思淼这般跳脱的行事也减缓了些许凝重的气氛。
荆三娘止住笑,正色道:“我去看看掌柜何叔和阿酒。”阿酒是客栈里唯一的伙计,众人住在客栈这几日,全都由这个家境贫寒的少年照看。
江湖相争,一旦厮杀起来,难保不会殃及无辜。
得想个法子,将这两人安排妥当。
任言渊默想了片刻,提议可将两人放置在院中最偏僻的柴房,近日离阳毒经修行有了一些细微进展,可在柴房外布下一道毒蛊屏障。
所幸他为了能尽早减轻殷红袖肩上的担子,借由叠翠楼搜寻了一些毒物,一直勤勉修习。
荆三娘便道:“既然如此,言渊与我同去。”
任言渊神色郑重应了一声,脚却生了根,未挪一步。荆三娘一脸了然,用眼神与殷红袖示意后,就先行走出房门,极为善解人意地候在门外。
一时间,房中只留下任言渊与殷红袖两人。
气氛有些凝滞。
“你......”
“你......”
两人竟然默契地一起开口,任言渊胸口有些发堵,只能吞回还没说的话,温声道:“红袖,有话可直接与我说。”
殷红袖抹去心底那些不自然的奇怪之感,凝声道:“今夜凶险远胜我们在客栈相识那次,你怕吗?”
任言渊摇了摇头,笃定道:“不怕。”顿了顿,又安慰道:“我们一路行来,尽人事知天命。红袖切莫担忧,正如儒家圣贤所言吾辈思无邪,无愧天地不惧生死。”
“好。”
殷红袖浅笑着应了一声。
任言渊仍未离开,双手揉捏了几下衣角,手心里竟渗出了几颗汗珠,慢慢又缓了心神,定定望向窗边定海神针一般的红衣女子,轻轻道:“红袖,若有变故,舍弃我这个不会轻功的人,能否有把握冲出此次重围?”
言下之意,竟是嘱托殷红袖见机行事,必要时可放弃他一人。
自己本就是饵,倘若形势凶险,任言渊自认无愧郑将军的托付,由他来周旋也能拖延一些时间。
更要紧的是让懵在鼓中的郑思淼能顺利回到上京城。
两人脾性其实极为相近,殷红袖不仅是宗门大师姐,也是那些无父无母师弟妹们最亲近的人。这样十年下来,如师如母如姐,殷红袖性子越来越柔和,从不轻易苛责他人。
而任言渊则因为由家中寡母养大,娘亲日渐辛劳却不会与他吐露一丝一毫,同样造就了一副宽厚温润的性格。
但任言渊这一番话说出口,却让殷红袖心底升起了一些薄怒,一改往日恬静之态,冷声道:“我云娥弟子,素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任大人,真是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