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言渊虽是三年前的探花郎出身,朝中无人,到底没有一丝根基。
而通判一职品级不高实权却大,为防止州郡官尾大不掉,所行职责便是监察一州官吏,凡是涉及到兵民、钱谷、赋役之事,都得由通判过目。
任言渊昨日也在叠翠楼呈交的谍报中,看过所有越州官员的身家姓名。关于通判韦翰飞的记载也很详细,出身盘踞越州一甲子多的豪族韦氏,当年的韦家高祖曾有恩于如今的镇北王一脉,两家来往这么些年,韦家得以将盐引这日进斗金的生意牢牢控在手中。
任言渊暗自警惕,拱手笑道:“晚辈何德何能,值得金尊玉贵的韦大人在门房苦等。”
“任大人这话说的就见外了,你我二人品级相同,我可算不上什么贵人。更别说远来是客,还望任大人勿在心中埋怨韦某礼数不周。”
韦翰飞的姿态很低,低到殷红袖也忍不住侧目。
任言渊推拒道:“韦大人何须多虑,不如我们快些进去,切莫让赵大人久等了。”
“说得极是,任大人随我来。”
韦翰飞面露恍然之色,侧身让路,要是让外人看到绝对想象不出来堂堂一位朝廷命官像是做熟了引路小厮的活计。趁着韦翰飞转身的功夫,殷红袖与任言渊视线交汇一瞬又分开。
只凭刚才这一照面,也能明白,他们来赴的恐怕是场鸿门宴。
韦翰飞态度轻和,一边带着路,一边还不忘随口介绍着府内景色。府邸内部被诸多匠人精心雕琢,一路行来所见的亭台楼阁、枯山连廊错落有致,透着一派雍容景象。
殷红袖听这位通判介绍说光是用来挡风影壁都有三块,一块刻着松、竹、梅三友,寓意主人喜好风雅,一块刻着玉兰与牡丹,则是寓意着玉堂富贵。
一行人走到最后一块影壁时,韦通判眉飞色舞道:“任大人,这块影壁可就大有来历了。据说是几十年前那位极人臣的左相老宅之物,喜鹊与红梅两样物事兆头极好,赵大人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得手。”
“翰飞就别笑话我了,不过是凑巧当时的商家大字不识,自然辩认不出影壁上那位左相所提笔的真迹。”
人未到,声先至。
赵仙羽穿着一身常服,神态镇静,因久居官场气势足可吞龙蛇。
因殷红袖此前见过仙桃,乍一打眼,便觉得兄妹两人样貌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任言渊敛容神态恭敬的鞠了一礼,赵仙羽平静受了,这才开口笑道:“想来这就是三年前一字惊天的探花郎了,任贤侄,赵某久仰已久了。”
说到一半,这位看上去平易近人的一洲之长有些雀跃地搓了搓手,打趣道:“贤侄可有雅兴,在我赵府显露一手,留下几幅墨宝?”
话说的很亲昵,也让任言渊尴尬不已。
殷红袖忽然想起之前在暗报中看到有任言渊的事迹。
古来圣贤繁多,能在历届科举中连中三元者就非常稀少了。
而任言渊就恰好是其中一人,声名大显就在于当今圣上在殿试拿到答卷时,只看一字就钦点了他为探花。
更奇怪的事在后头,任言渊家世清白也清贫,相貌清俊,家中只有一位寡母抚养其成人,如此高中又得圣上青眼有加。可以想见这样的人仕途将会有多么顺畅,就在京城众多富贵人家预备榜下捉婿时,圣上又落了一道旨意,命探花远去西南当了位七品县令。
历来探花所授官职一般来说都是进翰林院当个清贵编修,再有自公布金榜也有十天半月的休整期,不过两日就被暗贬离京。王公勋贵皆善揣测天子心意,顿歇了拉拢栽培的心思。
也许是就连叠翠楼都认为这位探花不日就将泯然众人,所以再未收集其他细枝末节。
“你们在外面干站着不累么?”
有道略微耳熟的声音传来,影壁的另一侧走出一位女尼打扮的女子,正是仙桃。
仙桃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在说什么呢?磨蹭这么久了。”
“是我考虑不周,翰飞,任贤侄请进。”
赵仙羽谈笑间,领着所有人往影壁后方待客的堂屋走去。官场三人你来我往,相互寒暄恭维,奇怪的是这两位越州官员态度都摆的很低,让人摸不着头绪。
当然眼下也不是入神深究的好时机。
堂屋布置清幽,四个角落都摆着一只香炉。郑思淼长在清流高门,眼界自然不同凡俗,一眼便能断定南北那两只分属越州天青香炉与鼎州红露胎三足炉,南北则是寿州梅子青与邢州白瓷。
以小见大,赵氏底蕴明显也不浅。
玲玲小脸涨的通红,怯懦地站在一旁不肯坐下,一眼都不敢往任言渊身上瞄。
老天爷诶!这可是吃皇粮的县老爷!
小女孩使劲低头,看样子已经做好了自己是个丫鬟的准备。
殷红袖有些无奈,只得先跟着任言渊坐下,打算回去再跟玲玲说明白。救了她,本就没有让人当奴婢的意思。
得知任言渊身边还有一位世间高人,赵仙羽就拉了同在江湖混迹的幼妹仙桃作陪。仙桃认人功夫极佳,细细看了看红衣小姑娘,讶道:“殷丫头,你们这是把昨天街上晕过去的小乞儿带回来了?可了不得,没想到是个水灵极了的小丫头。”
昨日仙桃归家后便将西市发生之事报给大哥听了——广平天下尚武之风盛行,常有江湖人士在城中械斗,百姓有任何钱财损失都可上报官府,让朝廷来善后。
赵仙羽今早已打发了小吏去那家运气不佳缺了一座石狮子的酒楼商量赔偿一事,这会儿听到幼妹说的称呼,立马反应过来这就是传言中的世间高人。
这位已近知天命年岁的知府,带着和煦笑意说道:“这位可是云娥山的殷女侠?昨日才听舍妹说起过,今日一见,果然是位惊才绝艳的武林宗师。”
“见过赵知府。”
殷红袖实在不是擅长应付这般场面的性子,回答地也有些不冷不热。但显然赵仙羽一点也不介意,又转而感慨道:“我记得言渊今年不过二十五,满腹经纶又风采卓绝。还听闻这三年政绩考核俱为上上,这次回京仕途必将一帆风顺。我看京中那几家有待字闺中娇娇儿的勋贵可得抢破头了。”
任言渊不得不苦笑道:“赵大人就别取笑我了。”
一向能言善辩的探花郎罕见地再说不出半字,惹得赵仙羽和韦通判齐齐哈哈大笑。
正在这时,有位小厮从前厅一溜烟跑了过来,停下时气息却分毫不乱。
殷红袖心中有些讶异,这小厮武功说不上一流,但扔在外头当个跑腿小厮怎么也不平常。
“老爷,外头来了两位江湖侠士,说是韦大人盛情相邀,特来赴宴。”
小厮瞧着年轻,此时恭敬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赵仙羽视线落在韦通判身上,韦通判已展颜笑道:“是我请来的,这两位可是南边一派掌门,我们三人相交已久。昨日听你说起,便想着不如一并引见引见。”
又转向任言渊一边,“还望贤侄勿怪,我的那两位老朋友往日事务繁忙,难得一见。”
赵仙羽略作思量,抚掌大笑道:“去,快请那两位英雄进来。”
小厮应了声,旋即便转身跑了出去。不多时,等候在外许久的两位掌门就随着殷勤小厮走了进来。
在大堂外现身那一刻,郑思淼定睛一看,心中不由一沉。进来的两人赫然是昨日被本无和尚打退的,碧游宗的刘明诚以及囚牛寨的木铎!
刘明诚脸上煞白,只余一只左臂。看来是断臂之伤已伤及根本,即使用上好的金疮药辅以潜修多年的内功真气,也只能让这位叱咤西南武林多年的一派宗师勉强下床行走。
而一旁的木铎又大不相同,面上诡异陀红难消,让生就一副三角眼目相貌狰狞的中年男人显得更加凶神苦相。
任言渊心弦刹那紧绷,忍不住望向一旁端坐的殷红袖,见红衣女子面露微笑摇了摇头,瞬间放下心来。
韦通判自从两人出现,极为热情地从左上首弹起,快步上前,同时娴熟开口唤道:“多日不见,刘兄木兄别来无恙。”
两人面色淡淡,怎么也说不上韦通判自称相交多久的模样。
殷红袖感知敏锐,在韦通判起身时,曾短暂停滞了一瞬。
广平满朝文武,包括上京那些百年世家勋贵都还有送族中子弟拜入名门大宗的规矩。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能加强草莽龙野与朝廷两者之间的关系,二是能让族中发展获得一些武力支持。
所以在广平,侠以武犯禁这句话就成了空谈。
所以一开始韦通判说与两位武林宗门掌门相交已久时,殷红袖并未觉得有多奇怪,但在刚刚这一刻,她竟然觉得这位实权在握的通判大人神情中藏有一丝俱意。
只见韦通判弯着腰,殷勤向赵仙羽引见二人。三人各自道了一声,这边算是打过招呼。赵仙羽看起来脾性温和,养气功夫也很深,对面无表情的两位宗门不置一词。
待介绍到此时面色有些不虞的仙桃时,刘明诚总算有了一丝反应,冷笑道:“原来江湖上传说中的三霄娘娘竟是越州知府的亲妹子,真是失敬了。”
如果不是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臭婆娘,他们二人早已得手,更不会让他遭受这断臂之痛。
在刘明诚心中,记恨之深还要远胜任言渊,只在殷红袖之下。
仙桃自成名以来,手中三霄剑斩过的男男女女不知凡几,活得向来潇洒肆意。
女尼青丝无风自动,眼尾挑起,断然道:“怎么,这只左手也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