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吃面吃得狼吞虎咽,接连吃了三碗,也不知道那么小的一个肚皮怎么塞得下那么多食物。
殷红袖下午传信让叠翠楼的人送了一些玲玲能穿的衣物,填饱肚子后就在房中为玲玲梳洗起来。她带孩子的经验丰富,九师妹刚来时才堪堪断奶,导致殷红袖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耐心极好。
在吃饭时,他们也商议过明日玲玲的安排,将她一人留在客栈终究不够稳妥,不如一同前去。
叠翠楼的衣裳大部分都是寻常可见的丫鬟形制,殷红袖拿了几种颜色让玲玲挑选。玲玲懵着一张小脸,看看繁多杂乱的衣服又看看殷红袖,最后选了一件跟殷红袖身上所穿如出一辙的红色对襟罗裙。
殷红袖着手替她穿上,陡然间想起师父在第一天见她时,说道:“女孩子想穿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衣服,那都是她的自由。来,小丫头也选一件。”
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她想选跟师父一样的黄色时,柳青竹又说了女娃娃穿黄色太老成了,不美;殷红袖想选碧青色,说辞又变了,太沉闷,不好。
最后,柳青竹来了个一锤定音。
殷红袖生怕眼前的这个女菩萨又将她扔回破庙,忙不迭地将红色小裙穿上身。却在下一刻听到师父静静说道:“你不必想着讨好我,我既然收你作弟子,便是我们两人此生的缘分,没那么容易割舍的。”
当年枯瘦病弱的小女孩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殷红袖回过神,不禁颦了下眉,轻声问道:“你可是真心喜欢?不必学我,就是我穿红色,也只是习惯了而已。”
玲玲连忙摇了摇头,童声软糯,“不是,我就想穿,跟姐姐一样穿红色。”顿了顿,极其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知道殷姐姐是个飞天遁地的仙女!刚开始我没力气跑,就想趴着装晕,谁知道真的晕过去了......”
还是饿晕过去了。
这个理由若在平时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哪会有不饿肚子的乞丐。但如今在殷红袖面前,玲玲多少有些自惭形秽,脸色不自然地捏了捏身上干净的纱裙。
她从来没穿过这么温暖的衣裳。
殷红袖神色如故,少女心事全当不知,只拿了桌上放的一盅茶盏,嘱咐玲玲喝完再小睡一会儿就又出了房门下了楼。
客栈虽小,但布局规整,房间结构设计精妙,加上位置绝佳,正对着清远城的南门,往来行旅常常能一眼看到迎风待客的酒旗。当年的赵家长辈为了仙桃,确实花过不少心思。
走到后院,殷红袖有些惊异,一眼看到本无和尚竟然在院中的桃树下打坐,一旁郑思淼正专心致志习练着自己的郑家枪。
一人像无波古井,一人像奔涌长河,互不相犯。
习武之人倘若境界高深内力深厚,容颜衰老通常比平凡百姓来得缓慢。本无和尚便是如此,按照故事中的年纪推算,他今夕应在四十岁上下。
然而,本无依旧是一副白玉圣僧的模样,面目慈悲,又生了一双不该在出家人身上的桃花眼,让他在双手合十闭目诵经时仍带了一分风流。
殷红袖挑起眉头,一步一步走到了桃树处。
等她站定在本无和尚身前时,郑思淼也似有所觉停下了挥舞成风的长/枪,望了望殷红袖,又瞧了瞧地上盘坐的和尚,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见两人之间气势有些不太对劲,挠了挠头便决定开溜。
“这次就多谢大师出手相助了。”
殷红袖看着像来道谢,说得倒有些冷淡,听不出一丝谢意。
她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菜鸟郑思淼,也不是对江湖事两眼抓瞎的任言渊。在殷红袖遵循云娥山旧制,进入暗桩脸覆面具行走江湖的那几年,早就清楚江湖人无利不起早的行事作风。
更不用说像本无和尚这样圣魔参半的人物,能劳动大驾插手她们三人与两宗的恩怨。
说是路遇江湖不平事,仗义出手搭救,信吗?
“阿弥陀佛,施主多虑了。”本无顿住了掐着碧玺念珠的右手,抬起眼皮,平静回道:“贫僧只是不愿那两位庸人砸了客栈的桌椅罢了。”
殷红袖听完默然半晌,不以为意地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我曾听闻碧桃寺往年佛法昌盛,祖师曾在一处大殿中,立了个极为奇特的规矩。殿中只有一尊怒目佛像,竟是倒坐,不管香火如何熏陶鼎盛,始终背对大门和香客。”
“还望施主休要再提这些前尘往事。”
本无和尚此次开口极快,听起来有些冷。
殷红袖垂下眼眸,静的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问菩萨缘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前一句是当年香客所问,后一句是碧桃寺祖师所答。
说完此言,殷红袖转身回头,再未看过一眼。
因昨日放了一位和尚入城,守城兵阿诚被急匆匆赶来的城尉狠狠训斥了一通。
理由说的是不清不楚,只说是这位和尚让上面的越州知府赵大人心里很不痛快。阿诚家中有一位信奉佛家至深的老娘亲,耳闻目染之下,对出家人天生有一些好感。
当下,依着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气,撅着嘴顶了顶,“头儿,那和尚看起来就很和善,肯定是个好人!”
城尉一听这不着四六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了指自己脸上早年战中留下的刀疤,眯眼道:“那你看我像不像个好人?”
阿诚胆气瞬间泄了一大半,怂了:“头儿,你当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说你,你还顶嘴。”城尉神色稍缓,屈指往阿诚头上敲了个暴栗,又将头凑过来,像是担心被哪个魔头听到似的,低声道:“那个和尚在江湖上名声可不太好听,据说早年还在江南屠了某个山寨整整百口人。没脑子的东西,你当魔头会将坏人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阿诚听到半途脸色就刷的白了下来,被这套说辞吓得有些六神无主起来。
城尉见效果达到,神色一肃,大手拍肩,命道:“今日可得给老子把狗眼擦亮了,听明白了没有!”
“遵命!头儿!”
阿诚大声道,旋即有些疑惑道:“头儿,你看到有人进城了吗?我好像瞄到一个黑影刚刚还在那儿,现在已经不见了。”
城尉狐疑地瞪着眼睛看了会儿城门前的驿道,宽阔大路两边种满了槐树,枯黄枝桠生了些碧绿新芽。
没看出什么异常,城尉又回头看了看城中,大街上的商贩叫卖声依旧热情,行走在青石板路上的百姓人人面带喜色。
这个历经平南之战的三年老兵,呆愣着下了结论。
没有人吧?肯定是是阿诚眼花了!
春夜过去的极快。
这一夜,玲玲睡的香甜,睡在隔壁房中的郑思淼鼾声如雷都没能将她吵醒。
殷红袖打坐了一夜来平复真气。其实以她的武学修为而言,用双指催生剑罡属于勉强之举,就连师父柳青竹也不能把这招绝□□转如意。
在云峨山的师门记载中,只有开派祖师可以随心操纵真气,聚散成兵。
待自身气机圆满,殷红袖睁开眼见天光大亮,便将玲玲叫了起来。不多时,就听到门外任言渊敲门问道:“殷姑娘,时候不早,我们该出发了。”
“好,我们等会儿就下来。”
掌柜这会儿也知道客栈中住着一位官家人,服侍起来更加尽心,一早就让伙计准备妥当。所以,四人在大堂汇合后,没在用早膳时多费什么功夫。
临出发前,殷红袖摸了摸发间,跟众人说了一声稍等片刻便往后院走去。
不一会儿,众人就见殷红袖之前用来挽发的枯树枝替换成一支桃枝,其上缀有一两朵绽蕊吐艳的粉桃,红衣女子春波明眸被桃枝衬出一些柔和来,众人不由有些恍惚失神。
“走吧。”
殷红袖浅笑道,当下就迈步往外走去。回过神来的任言渊拽着郑思淼和玲玲,连忙跟上。
广平已半甲子内都没有战事,国泰民安,连着两代君王励精图治,就连靠近南疆的越州也繁华异常。
有临水的酒楼,满座尽是些附近越州文林的青年才俊,风华正茂,直抒胸臆,端的是一派书生治国的天经地义。也有姿容秀气的寡妇开的简陋酒肆,卖一些浊酒赚些辛苦钱。
也有相邻两条巷的老妇互相推搡谩骂,也有许多不知哪门哪派的江湖少侠,鲜衣怒马,大大咧咧地携刀佩剑。广平尚武成风,维护治安的巡城兵路上相遇,还会客客气气地与少侠们招呼几声,若是两方相熟,可能下了值就相约着一起喝酒了。
这便是广平治下的市井烟火了。
而在越州的东市,住着的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一州人上人。
越州赵知府的宅邸就在东市坊中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大街小巷,绿荫静谧,透着雍容气象和规矩森严。跟殷红袖四人一路行来的西市截然不同。
赵府匾额高悬,院子看上去极大。
到了此处,殷红袖留着意落后一步,让任言渊领头上前。
任言渊见门房处候着的人不做小厮打扮,锦衣华服显得很是气派,心中暗暗一惊。
离着他们四人还有十几步的距离,蓄着薄须的中年男子已经含笑迎了出来,“想来这就是任大人,本官乃越州通判韦翰飞久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