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诚勃然大怒,火气上涌一步踏前。
仙桃冷笑间摘下玉钗,纤指轻动,已有数道凌冽剑气充盈玲珑掌心之间。
所幸,赵仙羽见气氛有些不对,赶紧上前拉了拉亲妹的衣袖。另一边的韦通判也略有些僵硬着身子,拦道:“还请刘兄看在赵大人的面子上,勿要动手。”
紧接着相劝的是木铎:“不要冲动,要算账你也找错了人。”
刘明诚沉了脸色,咬紧牙硬挺着没再开口,只能用视线紧紧钉在眼前的女尼身上。半晌,终于肯松了气势,朝赵仙羽垂手道:“让赵大人见笑了,是刘某冲动,还望大人海涵。”
仙桃神情里颇有些意兴阑珊,将玉钗别回发间。
她顾忌着是在兄长家宅,里头还有她八十高龄的娘亲。要是在别处,有人敢在她面前对她说些不敬之语,此时应该早就去往地府听听菩萨念经了。
赵仙羽不以为意,爽朗笑道:“江湖人士,率性而为。刘掌门也请不要放在心上,来者皆是客。”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忙引向任言渊这一侧。
“瞧我这脾性,刘掌门,这是瞿县县令任言渊,此番路过我越州是要紧着回京述职。”
刘明诚极其不给面子地打断道:“昨日才见过,大人无需介绍。昨日遇上时,任大人刚陪身边这位殷女侠逛完脂粉铺,好不风流。”
任言渊心知避不过,不卑不亢回道:“劳烦刘掌门惦记在下了,任某有礼了。”
两方绝无可能善了,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
殷红袖紧抿着唇,昨日因急于确认任言渊与玲玲的安危,这两人逃后便没想着追上斩草除根。
这是她的疏忽。
抬眸在刘明诚与木铎身上绕了一圈,殷红袖心中已有了决断,这两人的麻烦还需趁早解决。
场面难免又冷了下来,好在赵仙羽生就一副玲珑心思,笑道:“今日赵府可真是蓬荜生辉,算上舍妹,四大宗师齐聚越州知府,实乃美谈。”
“星六,吩咐下去,在集贤亭摆宴。各位,随我这边来。”
“是。”
候在门外的小厮刚领了人进来,应声后又忙不迭伙房方向跑了过去。
只不过这场宴席没能如赵仙羽的愿,仙桃因嫌刘明诚与木铎碍眼,只说要服侍赵老夫人用膳便回了内院。
殷勤热情的韦通判使劲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宾主尽欢,推杯换盏的场景几乎没有,每个人都只浅尝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再不动嘴。
早早撤了席面,未等到丫鬟上茶,刘明诚与木铎便借口还有要事,先行一步离开了。说是多年相交好友的韦通判盛情挽留不过,只好与二人嘱咐了一声,日后再聚。
见此情形,任言渊略作思量,也起身准备告辞离去。
赵仙羽神色惋惜,连连道我仰慕任大人已久,若这几日还打算在越州停留,随时可捎信来赵府,重新在聚。
任言渊含笑应了。
在殷红袖一行人步出赵家大门时,任言渊的脸色立即变得复杂至极,为官三载修成的喜怒不形于色荡然无存。他回头看了看匾额,无人所觉地在心中轻叹一声。
待回到客栈,已近下午。
四人分开各自回房稍作休息,殷红袖便拉着玲玲说了规矩一事,表明从未打算过让她为奴作婢的意思。谁料到,玲玲却说自己之所以流落街头,便是因为幼时父母曾在一氏豪族做工,被一小人陷害被打断手脚逐出门庭。
不过三日,没有药石相救的父母就相继撒手离去。
玲玲红着眼眶,坚持说自己可以做殷姐姐身边的贴身丫鬟,什么都可以做。
殷红袖美颜柔和,只轻轻摸了摸玲玲的小脸,没有再反对。
在小丫头的世界里,爹娘便是因为失去了主家而死,只要她有用,能被人需要,才有活下去的资格。
之后平安无事,转眼到了晚上。
华灯终下,星河灿烂。
一向心大的郑思淼沾了枕头就睡死过去,而任言渊心中烦闷,辗转难眠,最后决定出了房间去客栈后院透气。来到院中时,发现殷红袖神色恍惚站在树下。
两人都默默站在树下,唯有天上一轮明月映照着。
烦心事或各不相同,任言渊觑了觑身边红衣女子,慢慢开口道:“殷姑娘,可有心事?”
“嗯。不过没什么要紧。”殷红袖坦然应了,岔开话题问道:“今日你从赵府出来,可是有什么发现么?”
“有。”
任言渊沉声道:“我与郑将军的计划恐怕出了意外。”
他与郑将军原本的打算,就是借病停留,为边疆赶来的心腹争取一些时间。而远在京城的幕后黑手若未在朝中等到郑将军死去的消息,必将不敢下后手棋子。
而如今,朝堂之上既没有郑将军抱病休养的消息,也没有任何动作。
一切都如他离开时风平浪静,是有第三个人插手其中了吗?
“当日与我一起离开军营的,还有负责回京禀报传信的传令兵。”
任言渊缓缓道,“而今日拜访赵知府,明显也不知此事。更进一步,甚至不知郑将军在我任地停留。”
未竟之语,是说那停留在瞿县郊外五十里外的五万新兵是个什么光景,竟是一无所知!
就连殷红袖听完都悚然一惊,更别提一心扑在社稷百姓的任言渊了。
身边只有救他数次的红衣女子,这位满腔赤城正气的白衣读书人苦涩道:“原以为当日我与郑将军的计策万无一失,如今看来实在漏洞百出。”
这个计策妙在拖字诀。
在于两方有千里之隔,无法立即做出应对。
但若有第三方势力插手呢?
郑将军已死,京城黑手远在天边,第三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接手这五万新兵。
“这里还有一处不对。”殷红袖顺着今日在赵府所见,低声道:“江湖悬赏令人人可接,并不是隐秘之事。仙桃前辈能看到,刘明诚与木铎一样能看到。那今日的韦通判与赵知府可有机会从他们口中知道?”
一处忧虑还未想明白,如今又新添一桩。
任言渊似乎是连惧怕之心都忘了,满脸错愕。
殷红袖说完,将目光望向天上皎月,心中也随着烦闷起来。
两人一时之间尽皆失语,不过两人都不是什么心智不坚的人物。片刻后,任言渊就已神色恢复自然,开口向殷红袖求助,能否借由叠翠楼的能力查探消息,特别是离开后被一团迷雾笼罩着的瞿县地界。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任言渊不过是个光杆,哪有人可用。
而因师父柳青竹插手其中,又赠出云娥子弟极少给出的坠云令。
殷红袖没有什么抗拒便答应了此事,早些摸清事情,也能及早完成师父嘱托的事情。
春夜湿寒,任言渊原本只打算在院中停留片刻,所以身上衣裳单薄,在拜托完重要之事后就打算先回房间。
临走时,又被红衣女子叫住。
“任大人,你在世上还有其他想做的事么?”
殷红袖犹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我不知道我今生该以什么样的目标生活下去。”
任言渊停下脚步,望向那个面露迷惘之色女子,缓缓道:“殷姑娘为何会如此设想?”
殷红袖低头盯着脚尖,自从将玲玲捡回客栈,她常常回忆起一开始刚遇到师父时。
谁都并不知道,在这之前,殷红袖曾觉得就此离开世间也无不可。
不过是忍饥挨饿,不过是受人欺凌。
这一切再被柳青竹带上云峨山时,彻底改变了。
师父教她世间第一等的武学,教她读书写字,教她看世间种种。
她不再是跪在地上向往来行人苦苦哀求,乞讨为生的乞丐,而世间乞丐,所求的无非是活下去而已。殷红袖与这个世间的牵连,唯有云峨山。
可师父唯独没有告诉过她这一生该做什么?
人活一世,总想着要做些什么,才算不白来。殷红袖曾问过师父心中有什么想做的事,那个喜好游历天下时不时还捡孩子回来的黄裳女子笑着答道,我还未看够天下山水,我习武道只愿能再向天夺来一百年。
云娥祖师曾放言要为身边朋友开辟一处容身地,于是有了云峨山,有了容纳世间女子的叠翠楼。
二师妹为红尘□□,离了云娥山,说是想要与那人长相厮守。
三师妹因家族大仇,一直潜心修行,只待功成后可一尝夙愿。
那她呢?
为了什么习武?摆脱行乞身份后,她又该为什么而活?
殷红袖找不到她存在于世间的意义。
在下山前,殷红袖曾经只想呆在藏经楼后山,将众多师弟妹抚养长大。然而,下山以后所见种种,她想不明白任言渊那股信念从何而来。
兴许是困恼已久,殷红袖是盯着头顶盛放的桃花说出这些话的。
一向温柔坚定的声音听起来似远离人间。
笃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包容温暖的安慰声响起。
“殷姑娘,这话昨日我也曾说过。”
“我任言渊能得姑娘相伴庇护一路,荣幸之至。姑娘存在于世,怎会是无关紧要的人呢?”
“殷姑娘不止是我一人英雄,更可做世间所有人的英雄。只要你想,便能做到。”
一直静静听着女子述说的男人慢慢笑了起来,这一刻,似天上明月坠入人间。
直直撞入殷红袖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