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广平尚武,习武之人若在大庭广众下动起手来,平民百姓也是见怪不怪。
此刻,百姓早已避开,原本嬉闹声不停的大街,变得极其安静。
木铎已从背后摘下弯刀。
刘明诚从袖中探出双手,十指间缠绕着根根近似透明的天蚕丝,出自天山雪蚕,刀剑难断,以韧性而言,少有能及。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凝重神情紧盯着缓缓走出的红衣女子。
殷红袖一步踏出后,顷刻间顿起狂风。
身上气机如天上神人驾临凡尘,飘渺又清晰。
一步。
两步。
三步后,殷红袖凌空而起,宽大衣袖倏忽绽开,像朵凭空而立的海棠花。木铎一刀上前,却被沛然真气反震了回来,心中吃了一大惊,当下便知是自己犯了大错,此前警惕心还远远不够。可惜先手已老,用一个铁板桥避开殷红袖轻灵一拂。
殷红袖见一击不中,转身一掌朝身后袭来的刘明诚递出。
刘明诚神色戒备,双手齐动,丝丝重叠,竟像绣娘一般织出一块方寸大小的白布来。殷红袖心中一动,纤手变掌为弹指,轻轻一弹。
刘明诚应变也极快,蚕丝迅速消散,又眨眼间层层收束,想将红衣女子的玉指齐根绞断。
殷红袖半点不惧,身子蓦然轻旋,将临身的弯刀与蚕丝震开。落地后,因一口气息绵长至极,竟还有余力支撑着她再朝木铎冲去!
高手相争,时机招式意气缺一不可。
刘明诚与木铎身为一宗之长,自然不是庸手。即便只是被鸿鹄阁评为英杰榜末位,可是天下英雄何其多,广平朝崇武之风盛行,就连王孙贵族都有族中子弟拜入武林各大宗门修行,习武之人多如过江之鲫,足有百万数。
英杰榜虽有百位,但上榜的这百位高手仍然是能力压天下百万英雄的武学宗师。
仙桃隐在街角暗处,静静地看着三人相争,她倒不是刻意跟踪。只是刚回到赵府,便听到家中丫鬟来报老夫人吵闹着要吃西市陈福记的点心,原说打发小厮跑一趟,仙桃觉得还不如自己脚力灵便,就打算亲自前去。到达西市不过一刻钟,就感到不远处气机鼓荡,又有众多百姓皆面带惊惶之色跑了出来。
忙提气奔去,见到的就是殷红袖以一敌二的场景。
细细观摩了一会儿,仙桃心中有了评判,这两位宗主多半是起了试探的心思,有余力留手,但不代表没有尽力。每种能开宗立派并站稳脚跟的武道绝学,哪没有几样压箱底的绝技?
算盘打得极好,但遇上云娥山下山行走的弟子,极难讨得了好处。
仙桃眼含惊异,越看越疑惑。在她看来,殷红袖的武学修为毋庸置疑远胜二人,甚至就连自己和那个假正经吃斋念佛的和尚,也没有眼前这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强。
可为何,相斗时,像被处处制肘,不敢放开手脚?
随着三人战场不断往前推移,渐露出原处一大块空地来。
三位世间一流高手相争激起的刀气掌风,却未将街边的摊子斩断。
仙桃从暗处浮现,来到任言渊一旁,笑道:“任大人无需担心,再过一炷香的世间,此二人必败无疑。”
任言渊闻言,脸色稍霁,拱手道:“多谢仙桃前辈。”
以往两次,殷红袖都不过一两个照面就解决敌手,而此番相斗已有一炷香的时间,到现在还未分出胜负,再加上其中一人兵器简直奇异,这颗心便七上八下难以安稳。
听到仙桃前辈如此说,任言渊暗舒一口气,问道:“依仙桃前辈所看,这二人实力如何?”
“实力不弱,天下间可称一流。”仙桃像是看破心思,含笑揶揄道:“那也比不过殷丫头,今日观殷丫头出手,实力远在我之上,若今日还有鸿鹄阁的青乌老人在此,每三年重新品评的英杰榜,殷丫头一个前二十的位置可跑不了。”
只是任言渊实属是个门外人,不懂仙桃此番话的分量。
殷红袖不过二十些许,而往常上榜的英杰哪位不是在武学一途浸淫多年,退回到殷红袖这个年纪,可有一人能及?
任言渊解了心中忧思,一股豪气陡然充盈全身,当下全神贯注看着殷红袖出手。
仙桃一脸了然,十分体贴地未开口说话,跟着一同注意着场中三人。
不远处,红衣女子如姑射仙人,出招之间却尽显意势绵绵,飘忽凌厉。刘明诚与木铎齐齐倒飞而退,面上泛起诡异潮红,落回青石板路上,已是气喘如牛。
二人心中惊骇,忍不住对望一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女人的武功竟能高到如此地步!
时近正午,烈阳高照。
刘明诚喉头发紧,再说不出些虚伪寒喧来,一时间冷汗涔涔,望向一旁的木铎。却发现多年老友此时却瞪着铜陵大的双眼,看着一处豆腐摊下。
那里竟还有一名因不知何原因晕倒在地的瘦弱乞儿!
因三人停手,地间飞扬的尘土也慢慢落定。仙桃讶然惊呼一声,她这会儿才明白此前殷红袖束手束脚的缘由。
殷红袖神色平静,气息也丝毫未乱,用眼角余光瞥到乞儿似乎安然无恙,长吁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未放下,耳边突然响起数道破空声。
既然旁观的仙桃能明了殷红袖数次收手的原因,与之缠斗的刘明诚木铎当然也能清楚。
几片闪烁着漆黑乌光的竹叶刃,挟带势不可挡的劲气朝地上乞儿射去!
同一时间,木铎力沉千钧,凝神将毕身奔腾不息的真气尽数灌注在森寒刀刃,大喊一声,左脚往前一步踏在处破败的小摊上。随后便是摊架轰然倒塌,虬髯男子已身跃半空,面露狞笑,向殷红袖狠狠自上斩击而下。
刘明诚则在弹出几片叶刃后,双手合十猛然甩后又分开,数十万千天蚕丝从袖中蓬炸开来,紧紧抓住四周可裹挟的东西,有街边百姓用来歇脚的矮凳,有百姓慌乱离开时留下的竹篮,有大道上零落的碎石子,也有旁边那栋不起眼酒楼门前端坐的石狮子!
随着刘明诚俯身激射而出,百种可做攻击之用的杂物也应巨力而动,砸向百米开外的任言渊。
你不是顾虑多多,当自己是武林成名已久的老前辈了么!
救己?救乞儿,还是救身后的男子?
那么,这就看如你如何取舍了!
仙桃脸色刷的沉了下来,右手迅速取下头上玉簪,轻拈簪尾,剑气如桃枝生芽,转瞬布满。
率先向任言渊这边砸下的,是足有万斤重的石狮子。
迎向它的是,一支莹润玉簪。
发簪不过寸许,玉石之材又极为脆弱,如何来看都是簪断人亡的结果。
任言渊脸色煞白,看着不过似慢极快地在石狮子横竖画了一道,硕大石狮霎时间被切为四块分离。有零星石屑与读书人的发丝擦着而过,切下了数缕黑发落在了男子手中。
他怔怔望了一眼掌心,霍然扭头看向场中被重重尘土遮住的红衣身影。
仙桃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不出是钦羡还是酸妒道:“等着就是了,这丫头的天分可真让人嫉妒啊!”
殷红袖神色自若,在可堪连绵不断的攻势袭来前,就消失在了原地。
世人皆知云娥武学真气冠绝天下,却不知其轻功身法同样让人望尘莫及。
红衣如山顶朦胧云霞,避过木铎誓要将人一劈两断的一刀,飘然而至乞儿处,轻轻一挥将淬着剧毒的竹叶尽数卷入衣袖之中。
又转瞬如云霞蒸腾,出现在刘明诚身前。
借着纤毫不可见的天蚕丝站在空中,殷红袖妙目含煞,垂立在身侧的双手捏起剑决,两道肉眼可见的红色罡气迎风而起,刹那间光华流转,竟形成了两道气剑。
一道朝右侧奔来的木铎而去。
一道斩向身前青衣刘明诚。
刘明诚剧痛之下怒吼一声,右臂被一击斩下倒飞而出;另一边的木铎仓惶立起弯刀,原想再不济也能抵挡一瞬,却不料气剑轰在弯刀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当”,一股如雷霆震怒的真气顺着弯刀直往五脏六腑袭去。
木铎脸色泛起红光,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
“走!”
二人当机立断,顾不得严峻伤势,立即从原地弹起,头也不回往殷红袖相反方向逃去。
竹密岂妨流水过,山高哪碍野云飞。
身法“云水”,乃云娥绝学第二签。
聚散无常,了无痕迹。可生剑罡,可聚成兵。
气兵“云操”,乃云娥绝学第三签。
殷红袖气息渐稳,将负伤而逃的两位一宗之长弃置不顾,回身往任言渊走去。
不过数步,她便从刚刚气势凌厉的武林宗师变成恬静柔和的世间女子。
“抱歉。”
殷红袖低下头,看了看偷偷将手中发丝仍向身后的任言渊,歉声道:“你可受伤了?”
“他好着呢。”已将玉簪插回发间的仙桃闲闲答道。
“此次便多谢前辈出手。”任言渊拱手道了一遍谢,刚想说日后任凭驱使,转念一想自己不过七品县令,说要襄助如仙桃前辈这样武功高强潇洒快意的女子宗师,实在有些不自量力。
于是,他愣是又硬着头皮道了一遍谢。
仙桃被逗地咯咯笑,随后朝殷红袖叹服道:“我现在才知早上那会儿是瞎操心,像你这般的修为,天下前十必有你一席之地。我看转轮王那厮要真想朝任大人下手,估计也是有来无回。”
殷红袖置若罔闻,淡然道:“前辈寥赞,红袖也在此谢过前辈。”
仙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世间能以□□凡胎将真气外露,凝聚剑罡的人又有几人?殷丫头不过是自谦罢了。
瞅了瞅天色,仙桃便向两人道别,“时候不早,我还得去那边替我娘买些民间糕点,就先不聊了。”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朝任言渊说道:“对了,任大人,我兄长今日得知你来到清远城,便托我邀你明日午时过府相见,你可愿意?”
殷红袖与任言渊忍不住对视一眼,真是瞌睡就来了枕头。
原就想寻个由头前去拜访越州知府,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任言渊连声应是,仙桃听后便言笑晏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