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上,一个绑着双环髻的小女孩正蹲在河边,呼哧呼哧地搓着木盆子里的衣裳。
“小枝啊,又来洗衣裳了?”
名唤小枝的女孩儿点点头,表现得没多热络。
那妇人却并不尴尬,继续兀自说着,“小枝啊,你没想过去找你亲生父母吗?”
小枝不太记得以前的事,只记得自己是走丢的,她被人收养,只记得自己叫沈枝枝。
说来也巧,收养她的这个女子,也姓沈。
沈夫人早年没了丈夫,便一直没有再嫁,她说她看小枝跟她有缘分,便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养着。
小枝模样人长得乖巧,跟个梳着双环髻,跟个年画娃娃一样,十里八乡的人,一时都有些羡慕沈夫人。
这位同她搭话的许婶子,是最眼红沈夫人的。
许婶子家有些小钱,但她家中有个傻儿子,她日日都为儿子的婚事发愁,样子普通的姑娘,她看不上眼,觉得委屈了儿子;可正经好人家出来的模样好的姑娘,没人会愿意嫁进许家的。
如今小枝来了,小枝虽人还没长大,但小小年纪,就已经能瞧出今后会出落得怎样风姿绰约,许婶子便把主意打到了小枝的身上。
沈夫人病重,最需要钱治病,她便想去找沈夫人,用钱把小枝买过来,给他们家当个童养媳。
可沈夫人即便是病得厉害,却丝毫不肯松口,许婶子软硬办法都用了,还是没能成功,她便把主意打到了小枝的身上。
可小枝人虽年纪小,脑瓜子却灵光,丝毫不受她的挑拨。
只抱着洗完的衣服就走,任由许婶子在身后破口大骂她不知礼数。
她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娘如今待她这么好,她的亲生父母既然能丢下她,想必是没多少在乎的,她也不必费心去找回一些不在乎她的人。
她只要抓住在乎她的人就好了。
娘的病越来越重了,小枝忍住情绪,将熬好的药端给她,沈夫人虚弱地起了身,接过了药碗,只抿了一口,便知道这药是好药。
家中因为她生病,钱已经花光了,可小枝这孩子从来没给她喝过便宜的药。
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扛下来的,思及此,沈夫人的心口开始疼了,“小枝啊,算了吧,不治病了,娘不想再拖累你。”
小枝没接她这话,她迅速低头,眼眶微红了一瞬,再抬头时候,她对着沈夫人笑了笑:
“娘说什么呢,那些都不是问题,娘只管好好喝药,病一定能好,好起来,就能陪小枝长大了,您忍心丢下小枝吗,让别人欺负小枝。”
她这样乖巧,沈夫人心口软得厉害,忙将热乎的药喝得一干二净。
小枝又陪她说了会儿话,药效很快上来了,沈夫人说着说着睡着了。
小枝眼神落寞了一瞬,她起身给沈夫人掖了掖被角,坐在凳子上放空了一瞬。
只有这一瞬,她流露出了一个孩子的迷茫和脆弱。
她害怕,但她又没时间害怕。
再抬眼的时候,她的眼中重新变得平静,她端起药碗去洗了。
眼看到了中午,腹中饿得厉害,家中的米面不多了,还得做东西给娘吃,她可以饿着,但娘不行。
她想了想,早上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似乎听见有人闲话说,镇子上有官大人施粥给逃亡过来的难民。
这样一想,小枝满脑子都是香甜的、软乎乎的白粥,她更饿了。
她知道这样不对,但她实在是太饿了,赚的钱,也都用来买药了。
小枝难耐地抿了抿唇,她想,她就去蹭一顿,就一顿,下顿再想办法。
思及此,她换了身旧而脏的衣裳,悄悄找了条小路去了镇子上。
临近施粥的棚子,她在地上抓了些土,随意地抹在自己了脸上,又把发髻弄得乱了些,这才敢靠近粥棚。
此刻刚好是饭点,一群难民蜂拥而上,小枝业务不熟练,被一次一次挤了出来。
最后一次,她被推了出去,差点摔倒在地。
一个手扶住了她,让她没能摔倒。
她抬眼,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中。
那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公子,眼睛亮亮的,睫毛长长的,是位很漂亮的公子。
她觉得他的年纪,应当是同自己差不多大,可看着他却足足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个子,小枝一时之间又有些不确定。
小枝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视线,她瞥见了他穿的衣裳。
她看到了其上的纹绣,他这件衣裳,远远看着以为只是一块普通的布裁成了衣,可实际,这上面用上好的丝线绣了暗纹。
小枝曾在绣房帮过一阵子的工,她深知这种绣法,没个十来年的绣工,是不可能绣出来的。
他虽穿着配饰都很低调,但不难看出其金尊玉贵的身份。
小枝收回打量的视线,忙不迭自己站稳脚跟。
她站稳之后,还没来得及道谢,腹中忽然十分响亮地“咕噜”一声。
她眨了眨眼,耳朵一下子就红了。
这半大的小公子,姓赵名遇字子逢。
赵子逢瞧着个头刚过自己肩膀的小姑娘,她轮廓瘦削,双颊灰扑扑的,更衬得那双眸子黑白分明的大。
她好像是这里的难民,可赵子逢觉得她不应当流落在这里,她应当被人好好捧在手心里爱护。
“你饿了吗?”赵子逢问道。
小枝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我带你去吃东西。”
他说这伸出手拉起小枝,要往酒楼方向走。
他身边跟着的高大而沉默的男人忽然出了声,“公子,这……”
子逢摆了摆手,状似老成道,“说了今日允我出来逛街,你只管跟着我就好。”
男人无奈,只得答应下来。
赵子逢很高兴,对小枝道,“我叫赵遇,字子逢,你叫什么呀?”
“我叫小枝。”小枝道。
赵子逢心知这也许不是她本名,但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听人说过,说女子的闺名,不可轻易告诉别人,他方才问出口的时候,便觉得自己是唐突了。
现下这个称呼刚好,他有些高兴。
“小枝,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他说。
小枝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赵子逢带着小枝去了酒楼,点了一桌子好菜,这时小枝才明白过来,自己那没由来的拘谨是为何。
是身份上的差距,两人虽年纪相仿,但举止行为和立身处世的差距,叫她觉得有种深深的无奈感。
如果她也足够有钱,就可以治好娘的病了。
小枝叹了口气。
席间,子逢同小枝聊着,两人平日里,都不是话多的人,此刻却有种知己相逢甚晚的念头。
小枝心中再次忍不住想,要是……不是以这种方式遇见就好了。
换一种能同他并肩的方式,就好了。
一顿饭下来,大多是子逢看着小枝吃,他自己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即便是有,也是为她夹菜。
小枝只动了几样菜,她在心中盘算着是否可以把没动过的菜,带回去给娘吃。
但她转念又一想,娘病着,只能吃些清淡的东西,不能吃这些,只得作罢了这个念头。
赵子逢见她罢了筷子,适时道,“你待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人,饭也吃不饱,不如跟我回……家去,我家里有吃不完的饭。”
听他又要捡东西回去,诚然这次不是个东西,而是个活生生的人,但显得更麻烦了,身后乔装便衣的侍卫蹙起了眉,为了五皇子的安危,这人可带不得。
思及此,他开口道,“公子,这里本就是她的家,您又何必让她背井离乡呢?”
赵子逢默了一瞬,他只觉得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孩子心性上来了,看对方过得不如意,便想让对方随自己一同回去。
此刻侍卫出声问了,他才惊觉自己思虑得不够周全,但他又有点儿舍不得。
他望向小枝,将这个决定权交个她。
小枝很轻的咬了一下嘴唇,她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这一瞬,已经完成了憧憬未来的念头。
她抬起眼睫,对赵子逢摇了摇头,“他说得对,我的家在这里,我不能同你回去。”
子逢失落,侍卫欣喜。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小枝想,今日,她终于懂了这句话藏在深处的无奈。
店小二适时把饭后茶点端了上来,小枝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她不经意地瞄见,自店小二的袖中,寒光一闪而过,一直以来的经历,叫小枝比旁人多了些敏感的心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拉了赵子逢一把。
下一刻,那袖中短剑便直直地朝赵子逢方才的位置刺了过去。
侍卫很快反应了过来,拔剑就朝店小二刺去。包厢的门忽然被破开,数十人接连涌了进来。
侍卫武功高强自然不必多说,可耐不住,酒楼刺客的人数,实在是多,他一时被缠得脱不开身。
小枝方才拉着他藏到了桌子底下,她眼观这样的情形,心中有些焦急,她再如何冷静,也还是一个小姑娘,心中说不怕,那都是假的。
赵子逢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尽管这些人是来刺杀他的,可他的眼神中却没有恐惧,他的嗓音低沉二冷静,“我们要离开这里。”
对,只有离开这里,才能保命。
屋内的刺客虽拖住了侍卫不能来救他,可反之,他们也无法从侍卫的手下讨得什么便宜,自己待在这里,才是拖累了侍卫。
他应该自己逃到安全的地方,再同他会和。
这样想着,两个小孩儿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着。
终于平安从后门摸出去之后,小枝才敢稍稍松下一口气。
可她又有些怕,如今没了那个冷面叔叔的保护,万一他再遇到坏人来抓他,可如何是好?
小枝不肯信别人,只对他道,“不如你先去我家中避一避吧?”
小枝看他不语,以为他在犹豫,“你不要担心,我家离此处不是太远。”
子逢见她坚持,无奈道:“我如今之余你,就是个麻烦,你这样,只会给自己招揽危险。”
小枝疑惑地瞪大了眼:“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既然是朋友,我就不可能丢下你,你不答应,就是没有把我当朋友。”
望着小枝亮亮的眼睛,赵子逢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小枝被捡回来之后,一直便养在这山野之中,这里养出来的孩子,脚程都是不差的,小枝说的不远,和子逢以为的不远,真的不是一个距离。
他从生下来到现在,就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
可子逢还记得,他的夫子曾教导过,男儿有苦不轻言。
他觉得小枝一个小姑娘都不觉得苦和累,他身为一个男子汉,更不能这样。
他咬牙一直忍着没说,但小枝察觉了他的不适,她想了想,伸手轻轻拉住了子逢的袖子,“我有点儿走不动了,咱们稍微歇一歇可好,那些人一时应当追不上来……”
子逢顿住了步子,小枝不管他的意思,径直拉着他朝路边走,子逢任由她拉了过去。他现在累极了,小枝这个提议,无疑是十分体贴的。
两人没敢真的歇在路边,便找了块大石头的后面,稍稍歇了歇。
约莫过了半刻钟之后,小枝看他脸色稍稍恢复了些,遂道,“我歇好了,咱们俩继续赶路吧?”
子逢点头欲起身,忽然一阵脚步声自斜后方传来,“快,一定在这边!”
小枝心中一惊,子逢扑过来将她压在石头上,她的鼻尖瞬间被他身上的气息所攻占。
子逢的手按在了袖中的短刀上,如有被发现,他断不可能束手就擒。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一时间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脚步声却越过了石头,继续往前追去,“快,兔子往那边跑了!”
小枝终于松了口气,心中忍不住开始埋怨,抓个兔子而已,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
子逢松开了她,小枝看见两人的影子没被挡住,落到了石头外面,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由此明白过来他方才为何会扑过来压住自己。
可尽管知道了原因,自己的心,怎么还是会抑制不住地跳得那么快呢?
因着方才的插曲,两人在日暮黄昏的时候,终于回到了家。
小枝招呼着子逢躲进自己屋中休息,便又一头扎进了厨房,给她娘亲做了清粥。
去喂过娘亲之后,她将火上温的粥端去给了子逢。
骤然来到别人的家中,子逢不管乱动,一直正襟危坐在凳子上,如今小枝进来了,他才回过神,稍稍活动了一下僵得发硬的肩膀。
小枝将粥递给了他,“你方才没吃什么东西,吃点这个垫垫肚子吧。”
子逢接了过来,这粥虽清,但米香浓郁,入口很是不错,子逢赶了这么久的路,腹中确实饿了,他端起碗喝粥。
他教养很好,虽年纪不大,却不似村头的那些毛孩子,吃饭狼吞虎咽,吸溜声一阵高过一阵,还会将饭黏子弄得衣襟上都是,被母亲追着揍。
相反,他虽饿极,可却吃得缓慢,且腰身还会下意识坐直,只是微微垂着头,用勺子一口一口送进口中。
他养成的习惯是每一样饭,都不能多吃,断不能叫旁人瞧出自己的喜好来,所以他喝了小半碗之后,微微顿住了,在他旁边坐着的小枝见他这样,以为他吃完了,可探头看去,发现还剩了那么多。
她有些疑惑,“怎么了?”
子逢摇摇头,将剩下的粥尽数喝完了。
小枝看了看天色,犹豫道,“时辰有些晚了,你今日,约莫是回不去了。”
子逢点了点头,来的时候他就想到了。
小枝把自己的床让给他,自己去同娘挤一挤。
她抱着衣裳出门的时候,子逢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小枝顿住了步子,她回身忘了他一眼,“怎么了?”
子逢低声道,“我在这里道事情,不可叫过多人知道。”
知道的人越多,于他于她,都会多一分危险。
他点到这个份儿上,小枝自然能明白,她郑重道,“我知道的。”
沈夫人今日喝了药之后没睡着,似乎早知道她要过来一样。
小枝脱了鞋,钻进了她的被窝里,她轻轻将脑袋靠在了沈夫人的肩膀上,沈夫人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儿,好像艳阳天里最和煦的暖风一样。
她的脑袋在沈夫人肩膀处蹭了蹭,沈夫人轻轻笑了一下,“半大的姑娘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小枝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似乎带着点儿鼻音,还有些可怜见儿的撒娇意味,“我永远都是娘的小孩儿。”
沈夫人轻轻笑了,她伸手拍了拍小枝的背,她垂在背后的发丝柔软而顺滑,沈夫人想起她更小一点儿的时候,还不会自己洗头发,她便搬了凳子帮她洗,小小的一个女娃娃,趴在那里动也不敢动,连水进到了眼睛里,也没有吭一声。
乖得叫人心疼。
那时候,沈夫人想,她要陪她长大,看她一直开开心心的,就足够了。
可终究,她不能了。
她看不到了。
她的心口泛起了细密的疼,“小枝啊,以后娘不在你身边了,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她的小枝生的这么好看,她怕她被那些坏心眼的人欺负了去。
小枝悄悄抬手擦去了眼角的泪,“娘你快好起来,我长大了,可以保护你了……”
那天晚上,娘跟自己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久的话,小枝担心她的身体,让她睡觉,她却说自己睡得太久了,睡不着。
小枝有点开心,她觉得娘的身体一定快要好了,精神头都恢复了。
可后来,她才明白一个词,那个词叫做“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