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混沌中醒来,还略微有些迷糊。
“圣祖……”
来人对我抱拳作揖。
我定了定神,淡淡开口问道,“何事。”
“属下自作主张将圣祖召回,望圣祖恕罪。”
面前躬着身子,垂着眉眼不敢抬头看我的黑衣男子,是我的座下护法牧鹰。
他谨慎而有分寸,手段利落而不张扬,办起事来甚得我心。
基于此,我忍住没苛责,决定还是听一听由头。
他继续道:“圣祖已多年不理政务,此番又在凡界报恩,若非有大事,我等断不会强行破了圣祖的封印而将圣祖召回……”
是了,我是魔界的圣祖,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魔头,还是个女的,听起来就知道很不好惹。
许是我近年来不理政务,不精修行;又许是那天族整日兢兢业业,一晃万年过去,还真叫他们搞出了个精英苗子。
那日,我难得外出散步,却十分不巧地与天族,貌似还是个做太子的碰上了,魔族素与天族不睦,那太子更是年轻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不得魔头在他面前晃达,尤其还是我这么大一魔头。
他大喝一声运招儿朝我扑了过来。
我私以为,但凡气势上拿捏得大的,多半是武力不行,所以得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这样想着,我全然未把他放在眼中,只用了几成功力去应对。
却不料,那小子竟是有个真本事的主儿。
我平日疲懒惯了,与他对战有些精疲力尽,正想着要速战速决,却不想一口气下去之后,真气竟提不上来。
我都心尖儿跟着颤了颤,少不得凉了半分,也终于明白过来,这小兔崽子,怕是给我下阴招儿了。
我周身光芒越来越暗,自我记事以来,在魔界,一直都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性上来之后,不由得有些恼怒。
我飞速步法转换近到他身前,借最后之力朝他胸口一击,我心头亦受了他一掌……
最终,我落入了凡尘,体力不济现了原身。被一凡人捡走,在他家中将养了个把月才大好,
大好之后,我便悄悄地回了魔界。
那好心捡我回去的凡人,便是赵遇。
回去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既然凡人救了我,我定是要报恩的,毕竟救命之恩大过天。
但我平日里,也没怎么出过魔界,所学所懂的东西,大多还都是从各处搜罗来的话本子里看到的。
思及此,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话本子里写的,那女子若是遇难得救了,必得微红着双颊,欲语还休地说上一句,“公子的救命之恩,妾身无以为报,不如便以身相许……”
于是那时,我便私以为,报恩中顶顶好的方式,便是这以身相许。
因顾及到他是个凡人,我一身魔气怕是会折损他的寿元,便直接用法器封了我这满身魔力,又想来如我这般藏不住事儿的,一个不慎捅出了真相怕是不妙。
他万一被我吓跑了,亦或是有所顾虑不能坦然接受,我这恩便不能报得痛快,索性让牧鹰给我加了二重术法,封了我的记忆。
凡人的寿命有限,待他魂归忘川,这二重封印便会自己解开。
准备工作就绪之后,我便去了凡界。
许是中间又出了什么岔子,我再一次狼狈无比地跌落到了地上,刚巧又碰上了赵遇。
还是那般勾人的眼神,笑意盈盈地眯起眼睛,眼尾流波,竟是数不尽的肆意风华,“唔,此处倒是个风水宝地呐,总能落下些东西来让我捡上一捡。”
遂,又将我拾回了家,也没怎么照料我,后来倒是我自己好了,好了之后,饭量也逐渐大了不少。
赵遇可能忽然意识到,养个人可比养猫或狗成本高多了。遂隐晦地暗示过几次,若我好利索了,就可以离开了,可我是何等直白敞亮的人呐,全然听不来那些个弯弯绕绕。
他颇有些无奈,最后只得直白地问我,“你何时走?”
“我不想走。”我拿袖子擦了擦石凳坐下来。
“那你想干什么?”他用水光潋滟的眼睛瞟了我一眼。
“我想以身相许啊。”
我脑子一抽,顺口便答了出来。
然后,我看见他呆愣住了。
我竟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可爱极了。
可他好像被我吓到了,正当我惋惜自己这么直白,怕是要被赶出去的时候,他竟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我与他拜了天地,便真的以身相许了。
至今,我才恍然大悟,他最初,约摸也不是想救我,许是,恰巧有这爱捡东西的情趣罢了。
我与他相伴数年,他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后来越发严重,家中无甚银钱买药,我便上山去,为他采药治病。
那山是个好地方,养出了许多好药材,我一时贪多,挖了个盆满钵满,没成想回来时,他却已没了声息。
虽过程经历不甚圆满,可这报恩实打实也算圆满结束了。
可孰料赵遇他岂是凡尘之人,竟是上神的神识,又怎会魂归忘川,我封印未解开,自是以为日日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不在了,整日忧愁困苦。
那日在街上遇到一道士,他道我乃有缘之人。平日里我是断不会信秃驴的,诚然他不是个秃驴,可也和秃驴少不了点沾亲带故。
可当时,但凡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我也断不能放过。我听了他的法子,虽不甚管用,却还是下到了忘川。
这也是我在忘川泡了许久也没死的缘故,忘川水奈何不了我,恶鬼约摸也怕魔头。
后来为何重回凡世,忘川经历怎会让我误以为是一场梦,怕是那一十三天子逢神君的功劳了。
我起身去看我那昏迷的侄子噬华,这孩子自打明事理以来,就被不擅执政的我推上了君位,几百年了,他将这魔界料理得极好,一点儿也没让我费心。
大哥寂灭之后,他便是我唯一的亲人,虽然我心有郁结的时候会逮住他揍上一顿,但也由不得旁人来伤他一分一毫。
想是天族蓄谋已久要犯我魔界,恰好子逢神君历劫归来,不论怎样,我也算得上是和他有瓜葛的人,定是少不得要推演一番我的命数,便会一切了然。去忘川寻到我,便将我带回凡尘拘着。
魔界没了我坐镇,所有的事都要噬华一个人去承担,他自然分身乏术,一时疏忽被重伤昏迷。
这场算不得□□的□□,这番不伦不类的报恩,终究,是我一人心甘情愿地撞了进来。
我心中酸涩得厉害,又怨又委屈,他既然不喜欢我,那大可不必如此,将自己再委身牵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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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华昏迷多日不见醒,魔医说,需一味草药才能救醒他。我摆手道好说,不就是一味药草嘛,你且说我去取来。
果不其然,海口还是不要过早夸下。
在关键时刻出现的物什,岂是轻易能得到的,譬如魔医提到的这药草星辰蓝,先不谈是近万年才区区长出来一株,就是它生长的地方,颇有些一言难尽。
我看着魔医和众下属殷殷期切的眼神,硬着头皮一口应下。
神居一十三天,星辰蓝长在一十三天极北处,由神兽腾蛇看管。
我敛了周身的魔气,潜上一十三天。
一十三天只住了子逢神君,无人把守,清冷异常。
我避开神殿,朝极北处寻去。极北苦寒,确是如此,越往北一寸便越冷一分,行了不知多久,我的头发衣衫上,凝结了点点霜雪。
蓦然,我注意到前方散发着缕缕幽蓝的一处,我定睛细看,心下又笃定了几分,这就是星辰蓝。
星辰蓝,就如它的名字一般,那样好看。
我朝那抹幽蓝伸出手,只是手掌还没来得及触到那抹光亮,“轰隆”一声,地动山摇,面前突然张开了两个如灯笼般大小的金色瞳孔,我心中一惊,这是神兽腾蛇!
它缓缓地立起来,吐着深红的蛇信子,危险而蓄势待发,随着它苏醒,周遭空气又冷了几分,我不得不催动体内气息御寒,不想魔气刺激到了它,凶猛的对我发起了进攻。
初初还能勉强应对,可周遭越来越冷,风雪越来越大,我不得不多分出些气力去抵制刺骨的寒冷。
它口中狂喷毒液,我避无可避,又被他它扫过来的蛇尾打中,飞出去时我叹自己,果真不是那话本子里的美人命,危机时刻总有俊俏公子挺身而出。
据说蛇的毒液会让人意识逐渐模糊,产生幻觉,飞了不知多远,蓦然间撞到一处,竟还有些软,有些暖,带着我缓缓落了下来,一道光圈从身后飞过去,安抚了□□的腾蛇。我脑子有些昏沉,扭过头去,看到了赵遇。
我想,这幻觉可真仁慈呐,能让我见到想见却不能见的人。
他的头发、眼睫上,同样沾了霜雪,我眼眶一热,那一瞬间竟有了个俗气至极的想法——我们这样,算不算一起白过头?
他伸手拉住我走了过去,腾蛇竟顺从地低下了头,他摸了摸腾蛇的头,“以后,不可再伤她了。”
腾蛇呜咽两声,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下,闭上眼点了点头。他走了过去,将星辰蓝拔下来,“你是来寻这个的吧?”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他拉起我的手,将星辰蓝放在了我的掌心,腾蛇发出了抗议的低吼,赵遇制止了它,“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幻觉里的他,可真是温柔呐,我下意识上前,伸出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还想要抱抱你。”
我突然什么都不想要了,我想要他。我想要一直一直和他生活在这样的幻觉里,死在这样的幻觉里,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的眼眶突兀地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我怎么努力制止都停不下来,我脆弱无助地喊他,“赵遇……赵遇……”
他笑的很温柔,却让我感觉那样苦涩,他捧住我的脸,吻上了我的眼。我想,这儿可真冷呐,不然他的唇,怎生的那样凉,凉到了我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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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在魔幽河边,被护法牧鹰发现带了回来。
牧鹰有些担忧,“圣祖,那守护兽凶猛异常,不知圣祖是否要闭关调息。”
我摆手道不用。
我倒是没受什么伤,就是嘴唇略微有些疼,不知是磕到哪儿了。
噬华醒来之后,缠着问我究竟是如何降服神兽,取得那药草的,我却说不出来,任怎么回想,记忆却模糊得厉害,我想约摸是降服腾蛇的缘故吧。
噬华伤还未好,便到了天魔大战那日。
星罗棋布,以银河为界,两侧各布满密密麻麻的仙魔,我站在魔族方阵这边,遥遥望去,没有瞧见他的影子,心头倒松了一口气。
天族队伍前,一白发仙人义正言辞长篇大论的痛斥魔族一番,我不胜其烦,示意了噬华一眼。
他弯弓拉箭,“嗖”的一下射中那啰嗦个没完的白发仙人发髻。这一下激怒了主将,指挥着身后的天兵打了过来。
混战中,我又碰上了天族那位太子,心中暗暗警惕,可不能在一个坑里翻两次。谁知他只是愤愤地将我望上了一眼,转头扎进了混战。我心下奇怪,但局势紧迫,容不得多想。
天族近年来颇有一统各界的野心,招兵买马,日渐壮大,只那兵将人数上,便胜了一大筹,我看着身边一个个魔族子弟倒下,血溅银河,队伍渐渐占了下风。
天族将领得意洋洋,辱我魔族将士,将其身躯踏在脚下,其头颅尽数砍下;噬华嘴角已溢出血痕,我才想起他还未痊愈,就如此动用术法,另一侧,被天兵围攻的护法身上也尽是血污……
伤我魔界君主,辱我魔族将士。我感觉有猩红的鲜血溅到了眼里,仇恨沾染了我的双眼,缓缓抬手,召唤出了魔族圣物——法华灭;法华一出,仙灵皆灭。
地动山摇,银河逆流,法华灭缓缓落下。
我割破手掌,汩汩的鲜血吸入,光芒大盛……后来噬华告诉我,那日我双目赤红,披头散发,活生生的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女修罗一样,连他都吓了一跳。
我杀得麻木,面前的天兵接连倒下,视野之内,满是猩红。
渐渐觉得吃力,我知道,怕是法华灭的反噬要来了,我干脆了当得催动体内全部魔气,将法华灭的威力,发挥到了超乎我目前,所能达的极致。
炽烈的光芒,堪比曜日,反噬越来越重,我已经驾驭不住,一股气血涌了上来,我生生咬住,眼皮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恍惚中,我听见嘈杂的打斗中噬华撕心裂肺地唤我。
我想告诉他,没事,我只是累了,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好,可我甫一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一大口血先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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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凡人,是一个彻头彻尾、货真价实的凡人。
在梨花怒放的时节,给赵遇生下了一个孩子。他抱着孩子抬头看我,笑得很圆满。
这梦太美了,尽管它美得有些虚假。
可人总是会贪恋美好,以至于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失落,失落这梦太过短暂,失落这梦,为何不能成真。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脖子酸痛得厉害,我左右扭了一下,眼角忽然瞟到了一抹白。
这一抹白正幽幽地盯我,我定睛一看,却是个身披白衫模样俊俏的少年。我吓了一跳,“你,你是何人!”
“我是那条守护星辰蓝的腾蛇。”
乖乖嘞,竟追到这里来了……
我不动声色挪了挪,与他拉开距离,掂量着开了口,“那药草已经吃了,你现下便是将我活剥了,也拿不回来,且还是回你那一十三天去吧,等上个近万年,还能再长出来一株,你还能继续看守,也不会丢了饭碗不是?”
那少年突然沮丧地低下头,“星辰蓝不会再长出来了,我也回不去了。”
我一怔,下意识道:“那是为何?”
“一十三天已经塌了。”
一十三天塌了,怎么会呢,有他在,怎么会塌?
“上神他,已经陨寂了……”
他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不是远古神祇吗,他怎么会死,他怎么可能死呢?
骗我,是在骗我,这腾蛇一定是对我夺走星辰蓝愤愤不平,不行,我要去一十三天,我要去告诉他,这腾蛇竟敢造谣上神。
我刚一动,就被他紧紧按住,捏的我肩膀生疼,字字锥心,“我知道你不信,可你别折腾了,要不是眼睁睁的看着一十三天坍塌的,我也不愿相信。”
我心下恼怒,双目一阵湿热,我盯住他,“你眼睁睁的看着一十三天坍塌,赵遇陨寂,可你,你为什么能出来!”
“是上神送我出来的,他要我好好照顾你……”
“我告诉你,我一个字儿都不会相信!”我抓过他按住我肩膀的手死死咬了下去,咸的泪和腥的血充斥进嘴里。
“吐出来,我的血有剧毒,你快吐出来,别伤了腹中的小上神!”
他捏住我的喉咙迫使我吐了出来,我猛然一惊,“什么?你说什么?”
“不然你以为呢,你那般用法华灭,遭反噬之后还不顾一切继续催动它,怎还能活下来,都是小上神在保你……”
我和赵遇竟有了孩子……吗?
不久后,我搬离魔界,回到我和赵遇在凡世生活的院子住了下来,安心静养,魔族地界的气泽,终归不适合孕育他。
那腾蛇也巴巴地跟过来,在院子旁搭了个小屋住下来,三天两头过来烦我,久而久之也竟习惯了。
后来我才知,赵遇神识落下界做了凡人,本就不是什么历劫,是他大限将至,神识不稳。
他早知神魔一战不可避免,不想我受到伤害,跟天帝协定天族之人不可伤我,后又将我带回凡界,妄图让我避免那次战乱,他护不了那么多,尽其所能,也只想护一个我罢了。
而那日我去取星辰蓝看到的他,不是幻觉,他本该在我一潜入一十三天时就发现,可他神力削弱得厉害,我们打斗时才察觉。
腾蛇说那药草,可稳固他的神力,令他神身再撑些时日,可我开口要了,他便给了。
神明应天道而生,也应天道而亡。这世上最后一个远古上神陨寂,没了神力的支撑,遂一十三天坍塌。
这孩子,果然是神的后人,气性也大得很,待在我的肚子里不肯出来,我怀了足足三年,才把他生了下来。
我给他取名叫恨生。
恨生,恨生。
恨我们,不能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