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七
所爱非人,余十音自己都还没消化过来,自然是余愠未消。
这会儿听了“灭口”两字,对这眼前人,反倒暗暗生出些同情来。
这人能对她一个旁人这样心狠,对喜欢的人,却只敢在录音笔里表白。切,远不如她坦荡!
“放狠话了不起?你太过分了,明明就有喜欢的人,不告诉我。”
十音夺过他手里的录音笔,直接拍在他的琴盒上。
“……”
“失之交臂了?你就闷骚……吃到苦头了吧。”
十音这话里,还带了一丝幸灾乐祸的鄙夷,梁孟冬望着她,神情愈发疑惑。
“按说我是要骂你,骂个狗血淋头,我这样喜欢你,你要是一个正人君子,就该言辞拒绝啊!”余十音已经抹干了泪,“想想算了,看看你胆小鬼一个,我都懒得说你。”
梁孟冬欲言又止,她说得倒是痛快,他都插不上话。
“幸亏我就喜欢了你不多日子,还没有陷得很深!”
“……”
“从现在起我会和你保持距离,再不和你有任何过界的接触。不过你放心,合奏我会处理好,既然报上去了,演出前我肯定会认真对待,不会撂挑子。”
“……”
“我走了,你自己的衣服别忘了拿。”十音指指地上那个纸袋,转身就要出琴房。
余十音真是强撑着说的这些,她心碎地想,她陷得其实还是蛮深的,但她绝不能承认。她一点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处理,她只知道,这个人是万万不能再喜欢了。
与此同时,梁孟冬想的是,要不要和十音聊一聊笑笑?看来她没听说过笑笑的事。
但倾诉了又如何?笑笑不会因此回来。
何况,这家伙……她愿意听么?
结果被她这一通胡说八道,梁孟冬思绪全乱了。
他不知该喜该悲,他俩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她把他当什么人了?一个感情骗子?
他从没处理过女孩子闹脾气。笑笑不是这种意义上的女孩子,她只是幼儿,给糖就能哄。
十音的手堪堪触着门把,却听见身后的人在唤她:“余十音。”
她偏过脑袋。
“53节之后的谱子我重新校过,这份你先看一下。”
“哦,那我带走好了。”
“……也好。”
余十音转回来,去他的谱架上,将谱子一页一页取下来:“其实带回去也不会练,没心思练。我昨晚失眠,要回家早点睡。”
十音能感知他在注视她,他还是那个不动声色、道貌岸然的样子。
她想起他记录的那些小旋律。梁孟冬是真的又惹人恨、又迷人。
他也会思念一个人,十音光只是这么想着,就要伤心欲绝了。那个拥有裙子、发箍,还拥有他的喜欢,却居然跑得远远、不守信用的小姑娘,那得多美多可爱?
可十音晓得,就连保有这种好奇心都是不恰当的,她匆匆收好了谱子,凛了神色说:“那我走了。”
刚转身梁孟冬又不紧不慢开了口:“下雨了。”
十音被弄得很烦躁,怎么就那么多事!
她回头看窗外,发现梁孟冬所言非虚。都不用去看那些雨丝,周末的琴房本来就静,此刻窗外嘈嘈切切的雨声,已经很清晰了。细小的风透过窗子挤进来,寒意森森。
“有伞么?”他问。
“没。”十音刚才一路狂奔回家取衣服、录音笔,再赶来学校,哪有心思注意天色?
“我也没有。”
“没事,我骑同学的车来的,很快就能到家。”
哼,豆豆的车?
“穿上外套,要降温了。”
梁孟冬指的是她刚送来的这件,他的外套。
“不穿。”
十音没好气。
她怕不是有病?刚替他洗干净又穿回来。
然而窗外天色灰沉,雨势竟然逐渐大了,雨声嘈杂起来,大到不像一场秋雨。
“既然走不掉。”梁孟冬另外找出一份乐谱,云淡风轻地将它摆上谱架,“要不过来练53小节。”
十音一动没动,用锐利眼风剐着他,眼睛里简直能蹿出火来。她是出离愤怒了,他倒是务实,谁有心思和他练53小节!
梁孟冬被这双怒目瞪了半天,终是瞥开眼睛,忍无可忍笑了。
“你笑个鬼!”
十音切齿,眼看他走去拿过那支录音笔,往上头操作一通不知道什么键。
“清空了。”梁孟冬说。
“无耻之徒!”
梁孟冬像没听到,他还在检查录音笔,里头的内容让他一次性清空了,包括那段语音、所有的灵感记录。
他又按了一次,任何声音都消失了。
“你这算销赃?在我面前销了有什么用,不过是你胆小鬼的证据。”
“骂够没?”他抬头望向她,唇角仍带讥诮。
十音还欲反唇相讥,忽然注意到梁孟冬的神态。
他已经轻轻将那录音笔放回了琴盒,他脸上并没有任何的轻浮姿态,他的目光里是未明的情绪,十音只这么看着,心里却似被什么剜了一下。
“梁孟冬……”
“那个是我的妹妹。”少年决定破釜沉舟,和对面的人聊一聊笑笑,“我留言的那个人。”
十音哑然。
孟冬顿了会儿,还是接着说下去:“她今年七岁,前年我把她弄丢了。”
余十音说他是胆小鬼,其实也没有错。
他起先依然有忐忑:她愿意听么?
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有什么所谓?说都说了!愿不愿意她都已经听过了。录音笔里那个脆弱的胆小鬼,隐秘、思念、忏悔以及疮痂……在她面前早就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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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一个又哭又笑的下午。直到十音听梁孟冬全部说完,这个泪人儿依然很恍惚。泪痕凝在脸上,她怔怔忘了擦,只是慌乱地望着这个少年,心疼如刀绞。
孟冬本是想讲得极尽简短的。
然而窗外的雨很肆意,它们细碎得像雾,衬得这天地蒙昧一片。
反正都无处可去,反正她对53小节的排练毫无兴致,反正……话题便索性延展开去,带了细节、也带了情绪。
梁孟冬自知或不自知地,用他一贯泰然语气,开始讲述自己一直难以释怀的经历。
说到后来,他告诉十音,爸妈连一句都没怪他,他们是如何仔细地照顾着他的情绪。他们一家人,是怎样在这种极大的痛苦底下,小心翼翼、共同度过了两年屏气凝神的日子。
“我父母挺好的,但我们隔得很远,之前就是,现在就更……”
说到后来似乎略有些艰难,即便是对小白、嘉陵,孟冬从没有说得那么具体过,但现在他讲述完了。
窗外的雨线变得更细更密,风僝雨僽,如同这一场倾诉的注脚。
“孟冬、孟冬我……”
余十音手足无措,只能声声唤他。
“我真不是人。”
她余十音就是天字第一号白痴。孟冬过得这样自责难受,她不能抚慰这种情绪也就罢了,不分青红皂白就跑来疯狂撒盐、撒盐。
他冷笑:“说这干嘛?”
“那怎么说?孟冬,我就是觉得,说对不起也太肤浅了。”十音使劲道着歉,“我太浅薄了,慌不择言、愚蠢……”
“哼。”
刚才不是一派看负心人的眼神?还真是爱憎分明,又不连名带姓叫了?
“我认罚。”
“你省省。”
“必须罚,你尽管提,只要我余十音能做到的。我闹了这样大一个乌龙,真是内疚死了,而且还很心疼你,特别特别心疼。”
梁孟冬取抽纸的手滞在半空,隔半天才“嗤”了声,递给她:“一脸鼻涕。”
十音擦着泪,想想还是心疼:“孟冬,我从没想过一个人会经历这样难过的事情,怪我经历得太少了。”
“哭包。”他笑话她泪流不完。
十音听了,擦得狠了,破涕为笑的人此刻眸光盈盈,不凶、又含了情。
“我就没这么哭过,是挺丢人的。但是太难过了,孟冬你不能那么自责,你知道么,你虽然才华横溢、是个天才,但你不是神,发生了你无法控制的事情,这叫做意外。”
“我明白。”
“我愿意帮你找妹妹,我觉得她一定在什么地方,我帮你,我们一起,会找到她的,好不好?”
余十音的声音坚定,她眸子里都是水,便更潋滟了。
梁孟冬不说话,这两年,他目睹父母持续的努力一一化作泡影,全家人身心俱疲。人心底的失望堆积多了,便不敢再存奢望。
劝他不要自责的话,家人、朋友说了不少。说笑笑一定会找到、要帮着一起找的,且信誓旦旦一脸真诚的……惟独眼前这个人。她意气风发的样子,简直有那么一刻,让孟冬错觉笑笑是真的可以被找回来的。
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自己都还是一个小姑娘。
孟冬心底还是很感激,道了声“谢谢”。
十音瞪圆了眼:“你不要谢,我不是安慰你才这么说,也不是喜欢你才说要帮你找妹妹的。我就是觉得那么好的小姑娘,一定会平平安安。”
“借你吉言。”
“梁孟冬,这会儿说这事好像不太合适,”余十音支吾着,“但既然说起了,我还是想要说清楚。”
“什么?”
“前面的话我收回,我还是喜欢你,我……更喜欢你了。”
“……”
梁孟冬一脸看无赖的神情,出尔反尔,节操呢?
“你别答复!我知道,我在你心里,现在是大幅扣分,扣得体无完肤!所以你别答复我,别着急拒绝,你看行动。”
神经病……
他抬眉,逗问,“你要做什么?”
“你录音笔里那些素材,我脑子里其实有一些,因为太好听了,我很多都有印象,我可以尽量帮着回忆、记谱,尽可能地恢复它们、减少损失……不如现在就开始吧,我怕忘了。”
他看看窗外天色:“……行。”
梁孟冬记忆力非常好,那些素材本来就是自己的灵感,删了就是因为无所谓,他几乎都在脑中存着的。现在她说有兴趣帮忙整理?不错,省了他自己整理的工夫。
余十音做事极认真,但备不住话多,边整理边感叹,“也是怪我。
“孟冬你后你不要做傻事,生我的气全删了,万一丢了一条最宝贵的,多可惜啊。”
“不过你这方法真挺好的,不容易放走许多想法,我也去打算准备一支录音笔。”
……
“你弹错了,这组琶音我不是这么构建的,你唱一下我才知道。”
梁孟冬其实更爱逗她唱那些乐句,他头一次意识到,在紧张的练琴之余,能聆听到这种五音不全的歌声,原来是一种绝佳的放松方式……
就这么耗到天色渐沉,余北溟来电告诉十音,他和妈妈已经到家了,问她去了哪里。
“饿不饿?”梁孟冬问。
“有一点。”
余十音眼睁睁看着这人从窗台旁拿出一个不小的纸盒。
孟冬在开盒盖:“吃蛋糕。”
“带整只蛋糕当零食吃?”
余十音吞了吞口水,这是什么饮食习惯?她从没见过这么任性的人,把整只奶油蛋糕带到学校当点心吃……
“想什么呢,”梁孟冬说,“中午我爸妈给我的。”
他过生日,爸妈不能陪着过,但蛋糕还是让人准备了送来的。
蛋糕上书:生日快乐,11月22日。
“我、我不知道,没……准备礼物。”十音尴尬极了。
不但没给寿星预备礼物,还奉送了如此糟心的话送给梁孟冬——这个她喜欢到心坎里的人。
“切。”
“我弹、弹生日歌给你。”余十音想到了办法。
“不想听弹的。”梁孟冬阻止了,却将琴递给十音,“你拉一首,生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