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六
梁孟冬摁住钢琴谱架,将最后一页留在那里,他想问问这家伙,53小节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混过去。
这人玩心好像很重,刚才一派满腹衷肠要诉的样子,什么秘密?大概也是逗他说说而已。
“孟冬你也在?”白云上发现了他,“那正好。”
“什么?”
“前两天不是和你提过的,今晚欢送老曹,离社友谊赛。”
梁孟冬摇头:“我好久不去了。”
“我知道,”白云上试着努了把力,“但如果有时间,你就当给前社长一点面子?”
临近毕业,高三的老曹前不久刚将搏击社的全部社务、连同余十音这名新团员,一并移交给了新晋社长白云上。
余十音喜形于色,扯扯他的袖子:“孟冬你也是搏击社的?我是新团员,刚被曹社长录取不久!唉,才参与过一次社团活动,他就要离团了。我都不知道你也是,我俩好有缘分。”
“我前年就不怎么去了。”
十音说:“难得的,一起去看比赛吧?新老二位社长都特别牛,老曹是一看就强,小白却是出人意料的那种厉害,他一个白面书生,竟然是力量炸裂型选手,帅到体无完肤!你一心练琴,对这些运动不太擅长也很正常,我也一样,只学过一点点跆拳道,花拳绣腿。”
白云上被当面夸倒还好,听到后来,他眼泪都要笑出来:“嗯,孟冬你是不太擅长这个。既然不擅长,那就更应该去了。”
不太擅长的人瞪他一眼。
“去吧。”十音也劝。
小白知道,孟冬周末在拳馆的搏击课其实并不缺课,他只是相对减少了课余集体活动。自从初二下,孟冬连乐团都退了,在其他社团活动的露面就更少。
孟冬心里有一个结,要是那天留在家里,要不是因为社团活动,笑笑就不会弄丢。
事实是大家都明白,笑笑很大概率是被人蓄意拐走的,任何状态下都可能出事。但假如,当一个自责的少年主动与世隔绝,将自己陷于泥沼里,便无人能救。
梁孟冬松开那页琴谱,在整理自己的琴盒了。
“你到底去是不去?”小白又问。
梁孟冬已经收好了琴,往小白肩头给了一拳。那拳分明不重,白云上却配合着吃痛哀唤了一声,装作浑身骨架都要散了:“呃,肯去了?”
“哼。”梁孟冬背起琴向外走。
究竟还是少年心性。他心中是有一点点不痛快的,老曹帅、白云上帅,余十音有没有判断力?
梁孟冬听见身后的对话,白云上在说:“他说了嗯。”
十音在与小白击掌:“我听出来了!”
梁孟冬已经走远了,白云上冲着他的背影喊:“孟冬,我们在拳馆等你,不见不散!”
十音问:“孟冬不和我们一起随便吃点东西么?”
“他回家吃晚饭。”
十音不解:“他不是住校?”
“他家离得近。”
那晚,十音是和搏击社众人一起在拳馆啃汉堡、喝可乐。
吃得简单,气氛却热烈,有人在讨论下周吃什么,附近的哪家烧烤店好吃。
十音问:“下周要不要提前叫上孟冬?我们和他预约好。”
小白还没答,身旁就有人说:“他不会去的,梁公子吃东西娇贵,所以才每天回家吃饭。快餐、垃圾食品、路边摊……他不碰的。”
小白说:“也不光有这个原因,他是想陪家人一起吃饭。”
十音没太明白,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这个话题没再深入,十音很快被一本签字纪念册吸引了目光。
这是有心人为老曹印制的临别相册,一册满载搏击社历年训练、赛事、获取荣誉的影像记录。
十音指着一整组抓拍的对抗图,讶然问:“这组不是我们社的海报么,是真人模特?我以为是哪里的盗图。”
小白一眼扫过去,可乐差一点要喷出来:“你真的一点不觉得眼熟?”
小白替她翻开下一页,十音看到了那个穿着同款运动背心的侧脸。
而在紧接着的后一页,熟悉的人就出现在画面正中,他手持金牌,就站在同样捏着奖牌的老曹身边。
“我上月才认识的孟冬,那时候早就入秋了,”十音不好意思地比划,“他穿着外套。”
小白笑:“你是叶公好龙。”
十音的目光很难从册子上移开。
照片上,少年的面庞已是今日轮廓,线条却较如今稚气。比起笑开花的老曹,梁孟冬的笑容不明显,但他的确是在笑的,整个人透出一种别样的温柔。
小白索性将那场赛事的照片一一指点给十音看:“这是前年的比赛了。照片上老曹高一、我们才初二,这种校际联谊赛不分组别的,那次老曹是第三,孟冬拿的是第一名。”
十音错愕着张开嘴,刚才当着孟冬她怎么说来着?不擅长。
她接着翻看,后来的校际联谊赛,老曹又拿了奖,也有小白拿奖的照片,孟冬呢?
“白社长,我看社里大部分成员都是声乐、指挥和作曲的,我们器乐的同学很少,你和孟冬不怕伤了手么?当初怎么会加入的?”
小白答:“我们早,孟冬小学就跟了教练,我看他学,也去拳馆跟着了。”
“尹嘉陵怎么没一起练拳呢?”
“他大概忙着谈恋爱。”
十音知道他们三个关系好:“听说你和孟冬、尹嘉陵是铁三角?我怎么只看过你俩的合奏录像。”
“平时是的,演奏的话,”小白摆手,“嘉陵还是算了,他又不好好练,要他来做什么,敲三角铁?”
二人大笑。
“那我最近算不算抢了你的搭档?”
“你也知道啊?”小白叹着气,像在自嘲,“我早料到了,迟早的。”
过了会儿,小白见十音还在相册上翻找:“你还在找孟冬?”
“唉,找不到。”
小白笑:“还找什么?一会儿真人就来现场打表演赛了。”
十音担心:“那么晚了,孟冬不会不来了吧?”
“这不会,他守信用。十音,我想问问,你是不是……真心喜欢孟冬?”
小白这话是趁四下无人问的。他很注意地避开了旁人,十音倒觉得没什么必要,她暗恋孟冬,这本来就是坦坦荡荡的事实,此心可鉴。
然而小白的问话又很诚恳,她不由得勉力点头:“当然!”
“那他是怎么说的?”
“他没说什么,我还在等。”
“十音,我的意思是,孟冬这个人,做任何事都格外认真,这个你能明白么?”
十音似懂非懂,还是点了点头。
小白接着说:“你看,孟冬平时晚上一般只泡琴房,刚才会答应过来,正因为你提了,他就会认真考虑。”
附中谈恋爱的孩子不少,只要不明着违反校纪校规,老师们并不大肆反对。
这学期尹嘉陵一心要把孟冬拖下水,成天说孟冬反常,小白起先根本不信。孟冬是不同的,无论外头怎样锣鼓喧天,他活在一个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不算美好,冰冷的墙、机器般精准的乐句。
不料最近,小白是真觉出了不对劲。夜里不关机,时不时会翻看手机,早间也不补眠,一大早直奔琴房……这些行为发生在梁孟冬身上太过反常。
早恋究竟好不好?小白自问是不懂的,不过他翻了翻短信,最近的一条是孟冬刚回的,小白问他出发了没有,那边回说自己已经到了,要先去三楼的储物格取鞋。
“真的?”十音眼睛亮了,笑得眉飞眼笑,“我也觉得,他对我说的话很在意,特别放在心上。不过你当着孟冬的面不要拆穿,他会不好意思。”
小白本来还想多关切几句,余十音性子的确很不错,但孟冬是太认真的人,这小姑娘会不会太贪玩、不走心、伤人……
但听到这里,小白怀疑自己才是另一世界的人。
眼前的这个自大狂,同孟冬居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般配感。
十音犹不甘心,继续在那本相册上翻找:“孟冬后来为什么没再得奖了?”
“他没参赛。”
“练琴任务重?”
“不是,是前年……”小白骤然间不说话了,十音抬眸,顺着小白的视线,看到训练厅门前站着的人。
十音直接跳起来,奋力挥着手:“你来啦!”
**
这个周末,按十音的总结,那就是乐极生悲。
倒不是因为爸妈出门了。余北溟是带章念去郊游了,说是要带妈妈去闻一闻秋天的味道。老爸老妈总有法子撇开她去约会,十音早都习惯了。
他们一出门,十音就张罗给梁孟冬洗外套。
她羞赧地抱着闻够了再洗的,顺便替他检查了一下衣兜,咦?有声音在响。
那是一支录音笔,十音刚才碰到了播放键。
周日中午,余十音是在窦尔文的家里接到的电话。
“梁孟冬?”
那头本来是要开口说话的,听她这么一声,像是卡壳了。
“有事么?”余十音问。
“53小节,你是真打算混过去?”
十音说:“这一段我练过了,明天下午给你检验。”
“现在不能来琴房?”
“我出门了,刚到同学家。”十音声音里没有情绪,说得很爽快,“来问数学题。”
她记得自己并没与梁孟冬约过周末练琴。
“不是文化课免修?”
“不免考。老师给了我期末复习卷,做到最后一题居然不会,只能来请教同学。”
“请教谁?”
“……初中同学。”
那就是窦尔文,他见过的。
梁孟冬顿了会儿又说:“那题我会。”
十音依旧毫无情绪的样子:“嗯,我是好久不复习数学了。”
“我在琴房。”
“哦。”
“……”
“梁孟冬,我把你的外套洗干净,也烘干了,明天还你。”
她还是叫他梁孟冬。
“洗它做什么?”
“你放心,你的录音笔没进水,我是提前拿出来的。”
“你怎么了?”
十音强忍着:“我没事。”
梁孟冬不敢置信:“在哭?”
她实在忍不下去了,只觉得满腹委屈奔涌,直接挂断。
窦尔文正给她写解题步骤,抬头瞧见一个泪人:“加加!出什么事了?”
她从来到现在完全魂不守舍,窦尔文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十音。
她抽过草稿纸来:“没事。”
她对着那页解题步骤出了会儿神,在收书包了:“谢谢豆豆,我先走了。”
“你爸妈又不在家,当然是吃过晚饭再走啊。”
十音咬咬牙:“我有要紧事,必须立刻去琴房。”
**
在那支录音笔里头,存了好多段旋律,有弦乐的,也有钢琴的。
这必定是孟冬平日随手记下的灵感旋律了,因为在曲末,孟冬还很严谨地留下了自己的语音注解,关于调性、灵感来源……
十音起先是犹豫的,不经同意,听别人的录音笔,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但她真是忍不住,她告诉自己,是录音笔在自动播放,她不是故意操作的。
这些旋律都太好听了,孟冬是这样的迷人,结果这儿还悄悄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喜欢孟冬那么简单,她爱慕这个天才!
直到那段录音响起。
起初只是一段长时间的空白,十音还以为记录到头了,但背景声里有噪点。
又过了一会儿,竟有人说话了,是孟冬的声音:“我想你了。”
十音的心揪起来,这是……给她表白么?
不过她旋即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哼,都四月了,怎么有你那么不守信用的小姑娘?”
四月的时候,他俩根本就不认识。
“你要是回来,我带你去买裙子,买很多。”
“发箍也买。”
“但你要回来。”
那个声音依旧好听,但它不是平铺直叙的,仔细听的话,能发现它到了后来,在细微处发着颤。明明没有人回应,却又像是……在和什么人打电话。
这一刻,要给别人买裙子和发箍的少年就这么安安静静望着她。
“梁孟冬,没经过你的同意,听你的录音笔是我错了,我道歉。”
“哦。”
十音强忍泪意,她头一次领悟,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如此磨折心灵的一件事情。
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梁孟冬的确如老余所料,是位情场老手。但他就这样望着她,眼睛是这副无辜而澄澈的样子,十音甚至冲昏头脑,想着自己要不要和那个拥有很多裙子和发箍的姑娘竞争一把?她不在国内吧?他那样思念着她。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盘旋两天了,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十音恨死这个没用的自己了!
“那练琴吧。”梁孟冬在开琴盖。
“你没听到我说的?”
“你听都听了。不麻烦的话,带回家帮我记一下谱?”他撇唇笑了,作势要将录音笔递还给她。
这是孟冬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建议。纵然是一些羞于见人的小灵感小记录,梁孟冬甚至不愿意拿给小白交流,却觉得对十音没什么好瞒的。她在专业上的审美与自己很契合,每次与她探讨这些,都令人愉悦。
十音的回应相当奇怪,她又气又窘瞪着他,双目噙泪,即便是下午的日光映着,那眸子里仍有夺目光彩;可它们现在偏又怒火中烧,像在讨伐一个无耻之徒。
梁孟冬低头看看手中的录音笔,骤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僵。
上一次格式化录音笔……不,他是导出了文件,没做格式化。
“你听了?”他又确认了一次,这次他没有笑。
“听了。”
“那记谱的时候,麻烦删了。”
“……”
十音简直想要打人了,他怎么还敢说得那么诚恳?她忽然悲愤地想,她是连打都打不过他的!
“梁孟冬你都不觉得丢人么?”
他默然,过了会儿答:“觉得。”
梁孟冬刚才都要吐血了。
他经常梦到笑笑,梦里他凄惶无措得像个小孩,什么都抓不住。
爸妈、妹妹……活在这个世间,他不光是可有可无,还罪孽深重。他记忆力极好,却总是忘了所有变化发生的起点,笑笑要是能回来,一切会不会好起来?
被人窥破了这样的情绪,岂止是丢人!结果余十音直接跑来质问,刚才的那个瞬间,他竟发现,情绪一旦说破,好像也不过如此,反倒是有些释然了……
她看他的神色,觉得奇怪:“原来你知道丢人,那你还这样。”脚踩两只船。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梁孟冬狠狠瞪着她,“把你灭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