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五
梁孟冬提出的赔偿方案于情于理都很宽容,秋干物燥,不过就是要余十音每天替他调弦罢了。
调弦这事,在十音本来就是得心应手。她在家天天都会替妈妈调弦;初中时代,在备考音院附中之前,她身为校乐团的首席兼小团长,为团员调弦这件事情,向来是义不容辞的。
余北溟周末回家,总爱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听:“听说成天使唤你?就这还没追到手?”
“那么好的琴,老爸你要是有机会碰,会觉得荣幸,”十音羞脸抱怨,“妈妈真藏不住事。”
孟冬的琴是真的好,随便在上头拉一段双音,都是一种享受。
余北溟最爱调侃加加:“那妈妈是听谁说的?”
老爸哪壶不开提哪壶,十音本来自我感觉尚好,被这么一问,总是有些心浮气躁,出口又像在安慰自己:“这事不可以急,要讲策略、要有耐性。”
“你说真的?”余北溟不可置信地笑起来。
这是加加第一次宣称喜欢一个男孩子,以她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她打算怎么讲策略?
就拿考s音院附中这事来说。十音初二上了一堂大师公开课,课毕大师询问她从小到大的练习状况,认定加加的确是具备专业潜力,只可惜年级高了,现在再转专业可能有些迟。
小姑娘竖起了耳朵:可能有些迟,那就是可能不迟!
她当堂就向大师打听清楚了,如何入这扇门、如何报考……得了明确指点,一回家就制定了计划,从此一头扎入备考生涯。
哪怕录取通知书已经到手,十音没有一天松懈过练琴,理由是这事才起了个头,进了新学校,她不能做所有同学里专业最差的那个。
十音面上羞涩,态度还是很直白的:“其实也不需要策略,他迟早会接受的啊。就觉得想着他就开心,等着也开心,无论怎样,我总是等着他就是了,会一直等。”
“一棵树上吊死、一叶障目!加加同学,你这种孤注一掷的思想十分危险。”
余北溟表面还在调侃,内心却是真的担忧起来。加加向来一帆风顺,受点挫折不一定是坏事,但被折损了自信要怎么好?
“老爸你不是说,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么。我现在每一分钟都开心得不得了,再枯燥的练琴任务都变得很有意思。”
“说说他是怎么拒绝你的?老爸给你支支招。”
“没有!”十音恼了,“谁说拒绝了?会遇到我,他大概也挺意外的。如果没有遇到我,他肯定就是那种为艺术献身的人,不食人间烟火,但现在一切都不同啦。我特意找了书看,书上说感情这种事,讲求一个水到渠成,一定得有耐心才行。”
余北溟心中哀叹,加加还是那个自大狂,是他多虑了。
但他一转念,自大狂这回是遇到了煞星了,便愈发的心疼:“你说得太抽象,描述具体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臭小子?”
“你指才华?模样?还是身材?啧,他就没有不好的,不过我也是昨晚刚知道,身材那是太好了。”
“身……材?”
“他不穿衣服的样子简直眼前一亮!”
“加加同学!”
余北溟眉头都锁到一起了,他们夫妇总说对加加放心、放心,万万没想到她会剑走偏锋!太快了!
“诶?我是说,我们搏击社的活动,在拳馆看他打拳了。”
“嘁,重点不该是搏击技能么?”
“技能!那是眼花缭乱……我词穷了,总之就是太强了!”
余北溟松口气,然而加加为什么还是一派占了便宜的口气?
事实是,十音的确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她的搭档就是一个宝藏,屡屡让她喜出望外!
“加加同学,我总觉得你这感情,多少有一点肤浅。”
余北溟心有余悸。
“不肤浅,两个人心意相通,有说不完的话,但不说话也觉得很好。”
昨夜社团活动结束,是孟冬步行送十音回的家,一路上两人其实话不算多,好像也不需要刻意找话说。
“就这么一直在路上走,好像一辈子都可以这么走下去。”
一辈子、一辈子……余北溟觉得肝都隐隐作痛。
“你还能忍住不说话?”
“也说两句,他话少,但很愿意听我说话,是全神贯注在倾听,比我走心。”十音说。“他给人的感觉怪孤单的,总好像有些心事,我也不着急问,我觉得他迟早会愿意说。”
“这件衣服是他的?”
十音抚抚椅背上那间宽大外套:“我一会儿去给他洗了。”
“他为什么把外套给你穿?”
“昨晚路上风大,他说他走热了。我到楼下都忘了还他,实在是太温暖了。”
昨夜气温骤降,小子说自己走热了!
余北溟算是发现了,听起来好像一派清纯朴素,实际呢?欲擒故纵、轧马路的节奏拿捏得当,还知道送温暖,能朴素到哪里去!
“唉,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一个臭小子?”
章念在旁很想提醒他,老余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话:我不管什么样的小伙子,只要加加喜欢的,就是好的。
十音不忿道:“你不要再叫他臭小子,他味道特别好闻,有点像是那种……很冷很冷的水。”
十音没说的是,她偶尔也会闻到一丝烟草的味道,淡淡的。
余北溟恨得牙痒:“小兔崽子,情场高手、兼老手。”
“老爸你别再胡说八道了,他根本就不理别的女生。”
“绝对是高手,又是脱衣服、又是凑得近,还拒绝你……”
“再说一遍,没有拒绝!我俩在一起练琴,不凑近了怎么练?我每回靠得近了,他其实会脸红,哈哈,很不明显,但被我发现啦。还有啊,他唱歌好听,有时候会给我纠正乐句,声音很有厚度、很沉,音好准的。”
“这也值得夸?你们学校,和你一样五音不全的小孩估计找不出来第二个。”
“呀,他也是这么说的,还笑话我是怎么考上的。”
余北溟也不知为什么,这天晚上连空气都是酸的。
他真是特别想见识见识那小子,加加同学的一颦一笑,被那臭小子拿捏成这样,他还在那里装蒜!
“小子姓梁?全名叫什么来着?”
十音腮帮子鼓了鼓,动了心眼,老爸对她几乎可算是溺爱,别是想帮什么倒忙吧。
“不告诉你!”她想了想又说,“等他答应了,我就告诉你。”
“有机会邀请同学来家里一起排练、吃饭。”
“这个我会的,不过,你不要打主意欺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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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梁孟冬问及音准这事的时候,心里几乎在替十音后怕的:这样的音准,怎么考上的附中?
如果没考上……要怎么办?
十音挺自豪:“我视唱分是扣了一点,但你肯定想不到,我的听力成绩满分。”
这个成绩的确令梁孟冬吃惊,对他来说,听力科目的优秀分还算好拿,满分却是太难了。
“我不厉害,我就是运气好,”对面那个人大言不惭,两汪潋滟潭水锁住他:“为了来和你当搭档,我也得考满分啊。”
“嗤。”他移开视线,神经病。
他算是发现了,这人一贯的油嘴滑舌,说一嘴的漂亮话,其实根本就不过心。
就像那年临别,那个小姑娘攀着他的耳朵说:“孟冬哥哥,可惜我的琴是爸爸送的生日礼物,不能送给你。你妈妈会给你买琴吗?”
“会。”
“那你要好好复习小星星,下次我要教你拉生日歌。”
人类的忘性,多半都是很大的。
前阵子他和外公好容易等到父母,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餐饭。梁孟冬酝酿半天,开口问了一句:“爸、妈,你们从前一起做课题的同事,现在还都有联系么?”
孟景蓝显然是愣了愣,连梁若海手中的筷子,也是被僵握着的姿态。
他俩共同的同事,不就是指的孟冬出生之前,共过事的那些人?
那天的气氛变得比平日更窒闷些,问题最终是梁若海答的:“没什么印象了,孟冬,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没什么。刘韧下月去乌克兰,我们宿舍昨天聊起将来的事。”
“孟冬,说起出国,既然迟早要去,我和你爸还是建议你早些过去,有利于适应环境。”
孟景蓝关注的根本不在点上,但梁孟冬知道,母亲上次就透露过这个意思,她由衷地希望他离开s市,远渡重洋,至于选择哪个国家、院校、老师,于她似乎倒在其次。
“暂时不走。”孟冬对此是有打算的,“我计划高中毕业再走。”
尹老师是国际一流的演奏家,附中为了请回这样的人才,是下了工夫的。他师从尹老师不过三年,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暂无出国的必要。
况且,他垂眸望着桌面,一双乌瞳盘旋在脑海里,他有些烦恼地闭了闭眼。
意念中的那双眸子更澈亮了,盈盈笑着,萦绕不去。
那天,这顿饭匆匆忙忙就吃完了,话题没能继续下去。事实上,父母与他,是任何话题都继续不下去的,梁孟冬很明白。
此刻,眼睛的主人犹在解释:“我的意思是,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特别有效率。你别看我和你只练这首,最近我其他曲子的练习状态也是好到不行,陈老师都夸我了,问我进步怎么那么大,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在谈恋爱。”
“哦?”
梁孟冬告诉自己不要笑。
“嗯,你还没有答应,单方面在老师面前宣布我俩谈恋爱,也太不尊重你了。”十音垂下眼帘,粉面染了一层色泽。
他没挪开眼,还是想笑。
“你什么时候会答应我啊?”
“……”
“我不逼问了,你不要急,是要想明白再答的,我会等你。不过,我以后能不能也叫你孟冬?我看尹嘉陵叫你孟冬。我们现在是搭档了,以后还会谈恋爱,不可以太见外。”
梁孟冬还是没答,他不知道怎么答,从没遇到过这种事、这种人。
她是真不知见外。她像是一团火,眸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话落在人心上,都是烫的。
“或者你有什么小名可以叫的?”
“没有。”
其实梁孟冬在想,那个称谓,不能算小名。
梁孟冬四岁的时候告诉爸妈说,他想要一个妹妹。后来他真的有了一个妹妹,自从妹妹来到妈妈的肚子里,全家人都喊他“哥哥”。
不过这个称谓淡出好几年了,特别是自笑笑离开之后。
“孟冬,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单独的练琴状态也特别好,我听得出来。”十音直接就不见外起来,“孟冬、孟冬,叫起来真好听,就像是一直都这么叫着你。”
梁孟冬感知兜里有东西在震,这是今天第二次震,排练时间早就到了,是他故意没掏手机。
她笑起来是这样的好看。
“你什么时候听我单独练琴了?”
“说了我听力好。”十音忽然说,“孟冬,我想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
琴房外有人敲门,十音跳着跑去,门已经被推开。
她对着探进来的脑袋笑:“白社长!”
“十音你这边好了么?”
“差不多好了。”余十音看看表,“呀,今天的时间超了,我这就收拾东西。孟冬,今天是周末,今晚我社团有活动,今天先到这,下周见!”
她开始整理琴谱,没留意身边人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