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十日的路程,车队终于踏入天河地域。经过界碑附近那片大海的那日,难得天气晴好,沈俏将帘子掀开一半,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海风从狭小车窗吹进车内,这她想起和白新星交易那日的光景。
天河尊主收到沈俏的来信,一早就和族长带领族中子弟在尊主府邸门外侯着。虽是母女,但如今身份不同,所以在看到马车从车外遥遥驶来时,尊主头戴繁冗华冠,身着孔雀白羽长袍,手持玉笏,朝着那辆略显简陋的马车躬身三拜,在她身后,白氏一族上千颗人头齐齐伏拜于地。
透过门帘的缝隙,沈俏看着母亲跪伏在地,久久没有站起来,莫名的,她突然觉得心中愧疚不安,甚至有些心酸,尽管那并非是她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阿娘!族长!”车还没停妥当,沈俏就已经解开披风,跳下车,一阵风似的刮到尊主和族长面前,伸手将他们从地上扶起来。
“星儿,你现在是天澜国师了,再不可如此孟浪。”尊主环顾四周,拍着她的手背低斥,可目光仍慈爱无比,“对了,你师父呢?就你一个人回来?”
她的目光从沈俏脸上移到不远处坐在马背上的灰袍老者上,又从老者移到马车,沈俏还没来得及解释,车帘拂动,就见一黑衣青年从车上下来。青年生得一副好皮囊,带着灿然笑意走到二人面前,拱手道:“晚辈薛介,见过尊主。”
尊主抬眸打量他,只觉得此人虽容貌美丽,但却给她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她笑道:“薛公子,莫非出身翼阳薛氏一族,薛曜名的后人?”
薛介微微一笑:“不是,晚辈出身太微,与欧阳家主的姐姐是我母亲,与薛曜名并无干系。”
这番话是沈俏要他这么答的,天河尊主有极强的门户偏见,前世之所以反对白新星和薛介在一起,原因之一便是嫌弃薛介的出身,当然,那时薛介的出身也是假的,谁也不会想到他竟是大陵的太子。
见尊主面有疑惑,沈俏揽住她手臂,笑嘻嘻地道:“数月未见,有什么话回府再说吧。阿娘呀,我快饿死了,咱回去边吃边叙......”
一顿家宴吃得战战兢兢,直到夜幕低垂,沈俏派人安排好薛介等人的居所,折回府邸的路上,看到尊主身边的侍女正拎着灯笼候在她的房间外面了。
正好,人都过来了,她也省得再跑一趟。沈俏整整衣服,在侍女的问安中声进了门。
房间里人不多,除了尊主外,还有族长以及身姿挺拔,正立于窗前望月的白景彻。
“回来了?坐下说话吧。”尊主叹息一声,面色不算太难看,但也算不上和颜悦色。
白景彻回过身来,沈俏和他对视了一眼,却见他目光复杂,比起自己的娘亲,还有族长,他的脸色可以用极差来形容了。
沈俏乖乖坐下,顺手提起茶壶准备给尊主沏茶,壶嘴一倾才发现她的茶杯里满满当当,只好讪讪放下。茶水早已放冷,尊主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语气相当平静,至少沈俏听起来是这样的。
沈俏老实答道:“我......坐车回来的。”
尊主冷哼一声,“我是问你这个?”
“好吧,我说了阿娘可不许生气啊。”沈俏道,“我是逃回来的。”
平素脾气暴躁的族长没有发话,倒是向来温柔的尊主一掌击在桌上,震得茶沫飞溅而出。
“胡闹!”尊主厉声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一国国师,你不好好待在天罡,居然带个野男人回来?!你知不知道国都城那边的长老们是怎么议论你的?”
沈俏没吭声。尊主抬手盖住脸,音色疲惫,“齐祯为了让你上位,力排众议,你这样做对得起齐祯,对得起我,对得起天河吗?明明你不是这样的,从前你再怎么胡闹,到底拎得清大局,终归不会由着性子胡来,现在怎么.....”
她没再说下去,声音几近哽咽。白景彻劝道:“尊主,不如先听听少尊主的想法,我想少尊主这么做,一定不是因为任性,或许是有什么苦衷也是未必。”
沈俏心中一暖,又对白新星错过白景彻感到十分可惜。
房内陷入沉默,所有人都看着她,期待她给出合理的解释,沈俏想了想,道:“阿娘,薛介出身名门望族,女儿和他两情相悦,还望阿娘能够成全!”
她话音一落,房中一片死寂。白景彻面白如纸,尊主被她气得嘴唇发抖,“你、你说什么?”
“女儿希望阿娘能够成全女儿和薛介。”
族长咳嗽两声,道:“少尊主,婚姻之事并非儿戏,你当真是认真的?”
“是。”沈俏道,“只要能和薛介在一起,国师之位,我不要也罢。”
“你.....”尊主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却身形一晃,以手扶额,若非白景彻将她托住,恐怕早被沈俏气得晕厥。
“滚!你给我滚!”她当即抓起茶杯砸向沈俏,被白景彻一把抓住,放在桌上。沈俏松了一口气,转身正准备离开,忽觉脚下一紧,竟是被尊主幻出的一条藤蔓给捆住了。
“来人!送少尊主回房!好好看住她,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来!”
“阿娘......”
“别叫我娘!我没你这个混账女儿!”
“......”
沈俏被两名侍女左右架起,连拖带拽地出了屋子。侍女力大无比,拽得沈俏胳肢窝生疼,她道:“两位姐姐......”
大概是怕她又要耍花招逃走,其中一名侍女打断她后面的话,“少尊主你还是安分一些吧,尊主她可从没这样发过火。”
刚从自己房里被赶出来的沈俏无奈道:“所以,你们这是在......带我回房?”
侍女脚步一停,齐齐回头:“......”
尊主显然是气昏了头,最后沈俏被架去了祠堂,尊主要她对着白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好好忏悔。
祠堂里冷冷清清,门外落了锁,仅有的两扇窗户都被关得严丝合缝。沈俏找了些白蜡烛,借指尖的火苗点上两根,她在蒲团上盘腿坐下,心道这地方暂时待着也不错,清静,不过要是有张床躺躺就更好了。
她饿了就拿灵位前的供品果腹,背靠在供桌边缘,想起齐祯体内的禁制乌有,她没有经历过,很难想象身体里藏着一只随时可能苏醒的恶兽的感觉。乌有乌有,如果它真能化为乌有就好了。
寐了一会儿,守夜人的声音传来:“小族长。”
紧接着就是开锁的声音。
沈俏果然没让白璟彻失望,他掩上祠堂的门,回头看烛光里的那人正搓着惺忪睡眼。
“来得正好,坐。”沈俏揉完眼睛,拍了拍身旁软绵绵的蒲团。
白景彻看了她一阵,摇摇头,在她身边坐下来,“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了,你知道你今天在胡说些什么吗?”
沈俏反手从桌上的盘子摸了个橘子,一边剥皮一边道:“我怎么就胡说了?倒是你,也不帮我说两句好话,看把我娘给气的!”
她把橘子分两半,一半递给白景彻,白景彻哪还有心思吃橘子,只说吃过饭了还不饿,沈俏却偏塞到他手心里,“你小时候不是就爱吃橘子吗?现在不要,那就是嫌弃我。”
原本蹙成川字的眉头被她一句话抚平,白景彻微微惊诧,“你......知道?”
“那可不?”沈俏把送了一瓣橘子进嘴里,酸得她五官扭曲,“小时候我其实并不讨厌你,甚是还想过和别的妹妹们一样,整日跟在你屁股后面溜达,可是嘛,我好歹也是少尊主,不能没面子。后来我还托白双双给你送了好几筐橘子,你倒好,不感谢我就算了,但凡族中发生不好的事,就把屎盆子往我头上叩,这样欺负我,真没意思,慢慢的,我就讨厌死你了。”
倒不是沈俏借景煽情,而是在知道白景彻对白新星的心意之后,两人安安静静坐在一块儿,白新星的那段回忆便情不自禁地冒了出来。
白景彻表情有一瞬的茫然,“那些橘子是你送的?我以为都是双双妹妹送的......”
他记得每年秋天,白双双都会乘马车到他的府门外,给他运来两箩筐橘子。橘子饱满可爱,皮色红如晚霞,一筐给她妹妹,一筐给他。那会儿白双双并没有点名到底是谁送来的,可也没有否认是自己送的,于是,白景彻顺理成章误会了,这一误会就误会六七年。
那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些橘子竟然是白新星送他的。
沈俏不屑地笑了笑,不用细想她也知道,白新星那么爱面子,必然又让白双双钻了空子领了人情。白双双都是寄人篱下,在她府上白吃白喝,哪里还拿的出那么多橘子送人?况且一送还送了好几年。
也许是白新星当时人缘太差吧,这么简单的道理,白景彻居然没有想明白。
沈俏把最后一瓣橘子塞嘴里,含糊道:“反正都过去了,谁送的也不重要,对了,那橘子好吃吗?”
白双双送来的橘子,他早忘了是什么味道,毕竟当时也没吃几个。然而眼下,手心里的,却是实打实她给自己的,白景彻尝了一瓣,口齿间酸涩无比,但他却微笑道:“好吃,特别甜。”
沈俏扑哧笑出声来,明明都快酸掉牙了,还能这么平静的说出特别甜这三个字,可真是太难为人了!
白景彻心情突然好了很多,他道:“你又笑什么?”
“没。”沈俏缓了口气,以手支颐,“既然你吃了我的橘子,那可就得帮我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