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明亮的狭小车厢里,薛介早已放下所有戒备,握住沈俏搁在膝盖上的右手,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人,大祭司说过,齐祯身上的禁制好像在他出生前便种下了。”
沈俏心中疑窦丛生,更是感到一阵寒意沿着尾椎直达巅顶。禁制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有害而无益,恶毒狠辣久之则为邪咒。她只知道,在关乎大国师的传言里,他的出生被形容得是多么撼天动地,与众不同,可在背后撑起这光彩荣耀的,居然是一种恶毒的咒术,她实在想不明白,谁会在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身上种下这种东西。
然后下一刻,薛介就告诉她答案,他道:“外界都道翼阳齐氏门风端正,可谓是幻师界的表率,可是仅仅门风端正又有何用呢?齐氏一族几百年来人才凋零,长此以往,必然没落。而到齐祯父亲这一辈,也许是因为再也顶不住内外界的压力,总之,齐氏尊主只好剑走偏锋,把注意打到了《七祸》上。”
后面的话,薛介不说,沈俏也能猜个七八分了。听闻齐祯出生时虽天象异动,整个翼阳皆大欢喜,但他真正的生母却在生产后离奇而亡,想来是身为尊主的齐父动用了《七祸》中的某种禁术,在齐母怀上齐祯时便打在母子体内,禁制虽烈,但由两个人承受,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危险,可在诞下齐祯后,因为新生儿乃至阳之躯,禁制之力便会选择反噬弱者,产后母体虚弱的齐母自然难逃一死。
想到这里,沈俏忍不住心中发颤,禁术本就是脱缰野马,稍有差池便是不是赔命就会产生难以预料的可怕后果,为了家族荣耀,齐父竟然赌上自己的妻子和未出世孩子性命,何其残忍!
薛介见她面色平静,俨然一个听故事的人,便继续道:“我想你也能猜到,齐祯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尊主齐朔,拿了自己孩子当试验品,当然最后的结果无疑是成功的。可是他夫人就惨了,尽管请了族中高人来下咒压制禁制反噬,但在诞下孩子的那一刻就已经灰飞烟灭了。齐家对外宣称齐母是难产而死,可惜外界还是对此诸多猜测,齐夫人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可能难产而死却连丧事也没有办一个?”
能让人顷刻间灰飞烟灭,反噬之力如此惊人,唏嘘之余,沈俏不免好奇道:“齐父究竟下的什么禁制,难道是《七祸》中的某一种吗?”
薛介深邃的眼眸望向沈俏,道:“新星,你要知道不是谁都像你这么幸运,其实这几百年来真正称得上天才幻师的人只有你一个。齐祯和你不同,他是被迫成为天才,不,那也不叫天才,禁制催生的天才,本质也不过傀儡罢了。这种禁制一开始并没有名字,因为它并非完全出于《七祸》,而是几位幻师根据《七祸》中禁术的变化而创造的一个衍生物,后来,大祭司为它定命为‘乌有’。”
“‘乌有’在齐祯体内到底会使他遭受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既然他能顺利继任国师之位,而且还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说明在明渠的帮助下,他已经有了压制乌有之能,据说他最近卧病难起,明渠被迫出关,我猜的不错的话,很可能是因为安静多年的乌有突然反噬宿主了。”
沈俏道:“你方才说解咒的关键点不是禁术,而是人,指的是当年给齐祯下禁制的那些幻师吗?”
“没用的,或许是因为禁制一事让那些人遭到了天谴,总之他们都没什么好下场。齐祯这辈子也不可能摆脱乌有。”薛介笑了笑,只是嘴角微翘,眼底的笑意十分淡然。
齐祯体内的禁制当然不可能由他父亲亲自动手种下,那几位研究《七祸》的幻师才是真正的施术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解开禁制就必须找到百年前的幻师,然而他们早化为黄土一抨,所以薛介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沈俏若有所思,薛介又道:“你一定在好奇我怎么知道这么多,我也不瞒你,方才你看到的大祭司,他当年就是那些幻师中的一员,而且......他本是天澜人。”见沈俏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薛介继续道:“当初他和齐氏颇有瓜葛,具体我也不是太明白,总之他与齐氏一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如此,齐祯的禁制只怕真是无可破了。
外面的雨势大了起来,打得车身啵啵脆响。沈俏拿起其中一本《七祸》,原先她还不明白,百年过去,大陵气数早已散了个干净,区区余孽仍犹自挣扎,妄图复国,如今听薛介说起,她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大陵人如此执着倒也不无道理,想到这一层,心中不由得一凛。
她道:“所以,你们打算借《七祸》创造第二个齐祯?”
国师之能,一柄白玉拂尘,胜却万马千军。如果能再造一个与齐祯比肩的“天才”,甚至两个、三个、四个......那么,光复大陵国,灭掉天澜,岂非就在弹指之间!
这时车轱辘在凸起的石块上碾过,车身狠狠一晃,沈俏不由得一个趔趄从坐垫上栽下来。薛介眼疾手快,双手将她托回坐垫上,皱眉问:“你没受伤吧?下雨路滑,不便赶路,是我不好,让你跟着我受罪了。”
“没、没事。”沈俏稳了稳心神,朝他嫣然一笑,“你继续,刚才说到哪儿了?”
见她无碍,薛介这才接着道:“你方才猜的不错,大祭司确实是这么盘算的。”
沈俏想起上辈子,薛介接近白新星,是为了天河幻术里珍藏的那两卷《朝云》和《暮雨》,这两本都不是禁术,既然大祭司想要极快创造出“天才幻师”,按理说一本《七祸》足矣,怎么又会打天河幻术残卷的主意?难道是因为白新星是真正的天才,所以要学她之所学?然而,天河幻术卷内容之多之繁冗,哪怕是白新星这种真正的天才,也根本做不到一口吃成个胖子啊。
一个人想得到另一个东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个东西于他有益,要么就是这东西对他构成了威胁。那么,大祭司到底属于那种呢?
再说回来,创造天才幻师的代价不小,他又去哪里找一个合适的刚出生的婴孩?然而薛介听了她的疑惑后,摇头苦笑:“如今并不需要什么婴孩,只需要一个身强力壮,有一定幻术根基的人便可。”说着,沈俏见他看向自己时,眼神越发温柔起来,“新星,你是真正的天才,你救了我,有你在我身边,大陵便不需要第二个齐祯了。”
“......”沈俏有些意外,薛介怎么说也是大陵太子,大祭司怎么舍得给他种禁制?
薛介把沈俏圈进怀中,她没有挣扎,顺势将下巴靠在他的肩上,手指从他腰上的绷带划过,她低声问:“既然大祭司敢让你做第二个齐祯,那一定是有解禁之法了,怎么,看你的样子,好像不愿意变成天才?”
“不愿意。”薛介摸摸她的头发,笑道,“尤其在遇见你之后,就更不愿意了。”
次日,天色仍旧阴郁。连夜赶路难免人困马乏,薛介便让车队暂先停下休憩。昨夜匆忙赶路,她也忘了回驿馆带些东西,只好取了薛介的水囊到附近的河边去取水。
水囊装满后,这会儿时辰还早,她又找了个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晨气爽朗,风里挟着寒意,远处山尖淡如无有,天色呈现出一种怏怏的苍白色,仿佛带病的娇女刚从睡梦中醒来,尤带几分怠倦。
沈俏深吸了一口气,想就着身后的草地躺下,但草里的露水的让她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来人足音很轻,脚步透出少见的虚浮感。
“少尊主可真让人难找啊,跑这么远,老朽差点还以为少尊主反悔了,折道回了天澜。”大祭司人未至声先到,一身灰扑扑的旧袍,下摆触地,一路走来,被露水染出一大片深色水痕。
昨夜借着暗淡灯光,沈俏并没有看清楚他的具体模样。如今放眼看去,这位大祭司身子仍是佝偻着,满头腌臢辫子,光泽油亮,三角眼浑浊而犀利,皮肤蜡黄,看上去像是饿了好些天,沈俏注意到他身上的袍子,那上面打满了数不清的补丁,这番磕碜打扮,沈俏很难把他和位高权重的祭祀之位联系在一起,说他是前来讨饭的乞丐都不会有人怀疑。
虽然极不乐意,沈俏还是站起来,朝他行了一礼,谦卑笑道:“看来大祭司对晚辈的误会倒是有些深啊。”
“哎,但愿真的是我误会了吧。”大祭司叹道,也解下腰间的水囊,蹲下取水,“这条河直通天澜都城,少尊主若是存了反水的心,借此河传讯到天罡真是再好不过。”
听他不阴不阳地把话说完,沈俏心说冤枉,这糟老头子也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戒心如此重,借这条河传递消息,也亏他想得出来,万一半路被人截了呢?沈俏道:“大祭司不必怀疑我,我若真有异心,就不会放着好好的国师不当,替你们盗来《七祸》了。当然,我不希望大祭司对我抱有任何偏见,我不妨把话说开,我承认我有私心,我可以为你们大陵效力,但前提是,你们不能拿薛介来创造第二个齐祯。”
戒备心太重的人都不太好糊弄他,沈俏觉得与其一味表忠心,倒不如先顺了他的意,让他确信自己就是个别有用心的女子,而只要他明白,她的私心对他的光复大业不会造成阻碍,他们各自取所需,他反而对她更为放心。
“哦?太子连这些都告诉你了?”大祭司神情微微不悦。
沈俏拎起水囊,开始往回走:“你放心,我知道前辈还想要什么,此次回天河,我不但会求母亲许下我和薛介的婚事,还会将东西双手奉上。嗯.....就当是嫁妆吧。”
闻言,大祭司脸上的不悦一扫而空,哑着嗓子干笑:“少尊主对殿下能如此用情至深,可见我大陵气数未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