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条抄手游廊下面,周围的景致十分陌生,刚下过雨的石子路面还残留着一洼积水,镜花看见自己的影子倒影其中。
庭院隔壁有人在弹琴,琴音淙淙,夹杂着小孩子的欢笑声,再远一些,能看见淡蓝色做底的旗帜在风里飘摇,镜花瞧了好久,才看见银线绣出的天河二字。
“喂!你干什么?先生还在隔壁呢!”稚嫩的说话声在外面响起。
“要你管!有本事你就去告状啊!”
镜花看见一个红衣女孩从墙外翻了进来,紧跟着一个穿戴整齐的小少年也从墙头跳了下来。小少年看上去比红衣女孩大些,眉头紧紧皱着,那眼神,盯着红衣女孩时就像是在看一个大麻烦。
红衣女孩气质倒也高贵,只是说话举动显出几分流气。女孩在男孩肩头一拍,道:“你看看你白景彻,嘴上说着没兴趣,还不是跟我偷偷进来了?好了,踩上这块地皮,你我现在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要是敢告状,大不了咱就同归于尽呗!”
叫白景彻的男孩满不在乎道:“你想太多,我是怕你弄坏先生的东西才跟你来的,我对先生的秘密才没什么兴趣!”
女孩笑笑,突然扭头望镜花所占的地方看过来,镜花旋即匿到廊柱后面。
“白景彻。”
“嗯?”
“你有没有觉得,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啊?”女孩拉了拉白景彻的袖子。
白景彻觉得好气又好笑,却板着个脸,抱起胳膊:“哪有什么东西?少尊主夜路走多了,莫非还怕有鬼不成?”
他年纪不大,可说话却老成得很。女孩嘁了一声,随即推了他一把,吩咐道:“一会儿你守门去!”
镜花听着小孩儿们的对话,心中一阵好笑。方才隔得远,她尚未看清女孩面容,等女孩踩过台阶走进游廊时,镜花蓦地看清了。
这张脸虽然稚嫩,但万分熟悉,正是白新星。
原来她便是天河的少尊主。这时,脚边的栽着宝珠茉莉的花盆被她不甚碰倒,磕碰的声音立刻吸引了白新星的注意。
白新星猛然回头,镜花见四处已然没有傍身之物,只好举起僵硬的双手,挥了挥,尴尬地朝她打招呼。
然而话音未吐,白新星肩膀陡然一耸,目光根本没有在她身上片刻停留,就挪到她身后。白新星面目惊恐,捂嘴低声道:“你你你看见没,这花盆怎么自己就倒了?不会真有鬼吧?”
闻言,镜花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白新星,立刻明白他们看不见自己。
白景彻原本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此刻才踏上台阶,忙不迭撩起下摆快步走来。避免和他撞上,镜花让出路来。白景彻蹲下,并指在倾倒的盆身上一抹,眉头松了些许:“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了,上面没有幻咒,大白天也不可能见鬼,你要是真害怕,就跟我出去。”
白新星心有余悸,但还是翻了个白眼:“想的美。”
白景彻道:“我先把这盆花处理了,你别在里边耽搁太久,还有,千万不要弄坏先生的东西。”
白新星摆摆手:“知道啦知道啦,真啰嗦!”
白新星打开门,关门的刹那,镜花一个箭步闪身进了屋子里。
白新星摸摸后颈,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后面有点凉。镜花这会儿已经走到的房间深处,正抬眼打量房中陈设。
这显然是一间书房,收拾的不是太干净,桌案上胡乱擂了堆书卷,镜花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又猛地刹住,因为在本能地想收拾这堆书卷时,心里有道声音在提醒她。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她也不再是当初她了。
白新星在书房里东看西摸,一会儿撞了个花瓶,飞快接下,转眼间碰翻了笔架,又慌忙稳住,倒真和梁上君子无二。
很快,两人都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坐塌旁边的那个大画缸前。
白新星全然不知道有东西站在自己身边,搓了搓手,就随手抽了一幅画出来,展开一看,小嘴儿一撇,欣赏不来就随手扔地上,镜花在旁边看得一阵心疼,洛何当在画技上颇有造诣,其画风曾经风靡四国之时,也到过一画难求的地步,如今被一个小孩子弃如敝履,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白新星草草看了十来轴,大概是没看到她想看的,于是兴致缺缺地从搬来垫脚的杌子上跳下来,她动作生猛,原先腰上的一枚坠子卡在画轴和缸沿间,这一跳,胳膊一挥,连带着剩下的两幅画齐齐落到地上。
其中一幅没有系上扣,落地后轴头直滚,顺着白新星的鞋边唰地平铺开来。
被窗棂筛得稀碎的光影照了进来,明晃晃地落在半卷画中上。
两人一怔。
光线可谓极好,白新星蹲了下去,双手小心地撑在地面,探头去打量画里红裙女郎,嘴里喃喃:“好美啊......”
镜花在她身后,在她脑袋的半遮半掩中,瞥见了画上的水榭、莲湖、以及那袭耀眼的红裙。
一瞬间,面白如纸,手脚冰冷。
他......竟是那么爱阿恕么.....哪怕她已死了,还这么念着她......
眼睛涩胀,胸腔里始终存留的那处柔软之地突然一刺一刺地疼,尔后山崩地陷,飞快下沉,每下一寸,就寒上一分,硬上一分,直到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最后,嘭一声,土崩瓦解,肝肠寸断。
她扬起头,睁大眼睛,仿佛这样做就不会再有眼泪流出来。
她突然很后悔,十分后悔,她为什么还要想起这一切!千面狐君说的没错,是她自作自受,是她犯|贱!
这时门外传来几声咳嗽,是白景彻给出的暗号,意在提醒白新星琴课已近尾声,洛先生快回来了。
慌忙中,白新星赶紧裹上画轴,连带着画中美人发冠的那朵小小的桃花也一并裹进了时间里,无人留意。
下一刻,眼前的景象被扯得支离破碎。
黄沙筑就的漩涡渐渐停止旋转,四面的高墙如蛛丝般皲裂,并向远处蔓延。数道银光穿过厚厚的沙墙,朝里面的人袭来。
那是一把把雪亮的剑尖,沿着高墙直上,很快,密密匝匝扎满四面沙墙!
从一开始到现在,沈俏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状态,在无数道剑刃掠过头顶时,一手掐咒,一手将身边的一人一蛇摁倒在地。
令她没想到的是,老板娘被她这一摁,居然醒了过来。
沈俏道:“你怎么样?有人杀过来了......有可能是千面狐君......”
镜花眼里闪着薄薄泪光,神情怅然若失。沈俏本想想问她有没有见到老洛,但抬头看这些扎得哐当哐当得剑,只怕现在包围在外面的人恐怕不在少数,不然她还能够再坚持坚持一段时间。
镜花仍两眼迷茫,沈俏这才想起,她把赤蛇信都交给自己了,没了舌头当然不会说话。
赤蛇信......对了!她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她原本还担心贸然杀出去恐引起幻之镜外的考官们察觉,眼下不假思索便掏出赤蛇信。都说这玩意儿厉害,何不趁此机会试试?
沈俏单手携珠,空出来的那之手往沙地一放,凝神念起咒来。
轰——
一座华丽的宫殿拨地而起。
万丈平地起高楼!
顷刻间,整片沙漠突然像个瑟缩的老者,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外面以欧阳菲菲为首的太微弟子们见势不妙,纷纷将祭出的长剑拔了回来。悬于半空的还好,苦的是脚踩黄沙的弟子,他们的身子被突起的高楼震得歪七扭八,四处塌陷,一个没注意便就会被携卷进厚厚沙尘,长埋地下,等待出局。
一时间,太微的弟子们埋的埋,逃的逃,如热锅蚂蚁,没头乱撞的苍蝇。
欧阳菲菲化鞭为剑,身子飘在一里外的空中,朝下方高声喝道:“别慌!大家别慌!借助沙子先幻个金刚护体罩!”
她乃是太微的少尊主,血统高贵,天生修为便不低,区区风暴和地陷不能奈她如何,可那些弟子们显然就没这么幸运了,哪怕有部分按照她的指示做好了护体罩,也因抵挡不住风暴和冲击波,很快被黄沙吞没。
见一帮弟子眨眼间就损失过半,欧阳菲菲满头大汗,牙要得紧紧的:“白新星......”
宫殿升到一定高度后骤然停住,俨然大山一座。黄沙如水,顺着宫殿飞流直下。
沈俏把赤蛇信收起,心说这珠子实在好用。突然又想起灯神,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在哪里也不重要了,反正欠她的愿望已经还清了。
这时宫殿大门被人打开,一身玄衣的薛介提着剑走了进来。沈俏把失了魂一般的镜花掠在一处,站起身,单手背在身后准备念咒。
她本以为免不了一场恶战,哪知薛介在她五步开外的地方突然停下。
薛介道:“拿到了?”
眼下装糊涂也没用,沈俏道:“运气好而已,怎么了?”
薛介皱眉:“为什么不破局?”
沈俏知道他的意思,拿到赤蛇信无异于成功完成考核,按照正常人的逻辑当然立刻就该宣布破局,以免夜长梦多,但是沈俏却拖到了现在。
“有点私事没处理,所以......”
话音未落,门口数十个白衫猎猎的太微弟子拥簇着欧阳菲菲闯了进来。虽着清一色白衣,执长剑,但每个人却都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沈俏没忍住笑出声。
欧阳菲菲站定,手中长剑化作流光乱窜的霸王鞭,滋滋作响。鞭子与主人情绪相通,由此可见,欧阳菲菲对白新星的恨意简直深到了骨子里。
“你笑什么?!”欧阳菲菲一双眼睛就快浸出血来。
“怎么啦?嘴巴长在我的脸上,我高兴,我乐意。”沈俏掏出赤蛇信,笑得贱兮兮,“你要是敢上前一步,我就立刻宣布破局,一定成败。你要是不信,不妨就试试,看是你的剑更快,还是我嘴更快。”
“你.....”欧阳菲菲被她一激,险些就踏出了第一步,恨恨道,“白新星,你别太得意!”
两相对峙,山雨欲来风满楼,薛介夹在她们中间,开口打圆场:“有事好商量,大家以后都是兄弟姐妹,何必弄得这么剑拔弩张的?”
岂料欧阳菲菲看也不看他一眼,道:“不知是哪个门派的野狗,也敢在此插嘴乱嚎?”
上次天罡街头,要不是这人突然杀出,她早就能在白新星身上出一口恶气了。还有这次幻之镜的考核,若不是他三番四次坏事,她也不可能让白新星这家伙拿到赤蛇信。
她还以为这人大有来头,幸好让人去查了查他的底,原来不过出自翼阳齐家旁支的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小门小派。昔日他猖狂,欧阳菲菲不知底也就罢了,现在抓住机会,家世煊赫的欧阳菲菲当然不会放过羞辱他的机会。
薛介向来风流落拓,闻言神色一僵,抿起薄薄的唇。
这时,清亮的桑音在空旷的宫殿里响起,如玉石掷地。
“哦?野狗?只怕有的小公主看着尊贵,却连野狗也不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