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饮微熏,卢娘子款款撤下空杯盘。酒虽不醉人,但也需要好茶醒脾,此地风俗历来便是如此,卢娘子收拾干净桌面后,很快将新鲜的果茶并两盘玫瑰酥端上矮桌。
茶是晚霞红,却澄澈无比,白瓷衬着一叶橘皮,不由得让人联想起美人额间那两点花钿。尹渊抿了小口,颇有些心旷神怡之感,前提是如果顾慈也忙着喝茶不开口的话:“妹妹那边也有消息,公子愿不愿听?”
尹渊眼睫一动,顾慈想起那夜他随殿下回到府中,八角琉璃灯的光影里,他怔怔看着殿下从暗纹交领的衣料上扯下一枚来源不明的蝶状胸针,睫毛如薄翅轻颤,眼底清光明明灭灭。
“说来听听。”
“其实也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顾慈大口嚼着玫瑰酥,些许碎末子沾着胡须,八卦使他兴致盎然,“就是他们将军府的三小姐同那位嫡小姐颇不对付,这才接回府里约莫半个月,不知怎么就和国舅爷的公子好上了。”
尹渊表情有些失望:“就这?”
顾慈道:“是啊,所以我说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
顾慈说完,将最后一口玫瑰酥咽进肚里,端起茶碗时偷偷觑着尹渊,终是没忍住试探道:“公子你……觉得那位嫡小姐怎么样?”
顾慈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掏心窝子说,假如自家殿下真的对将军府嫡小姐有意,他挺乐意四肢并举支持他,那小姐虽身子骨有些弱,但在京中颇有才名,且容貌不俗,尤其让人易生好感。
可惜自家殿下什么都好,独独在情之一字上,是个就算拿椰子也砸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尹渊回得言简意赅:“好。”
果然……
对于此类问题,尹渊的回答无非就两种,好或者不好。顾慈觉得自己仿佛又问了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却又听尹渊反问道:“你觉得呢?”
“啊,啊啊……”不知是不是茶水有些烫,向来冷冰冰的顾统领舌头有点不听使唤,心里还竟莫名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慰,“这……依属下看吧,沈大小姐这个人呢……”
为了殿下的终身大事,顾慈极力在脑子里搜寻合适的形容词,手掌来回搓着大腿,只怪他书读的少,词汇量格外匮乏,偶然抬头见那些悬在湛蓝天空下的风筝,突然福至心灵,指着其中一只京燕道:“大概就如同那只纸鸢一样……”
瘦弱瘦弱的,却又觉得很明媚……
此时日光煌煌,格外蛰眼,尹渊甩开折扇往额上一遮,循着顾慈手指方向望去。
形色各异的风筝点缀苍穹,尹渊的目光落到桃花庵附近的一只风筝上。
大鲶鱼体型胖大,色彩夸张,两条长带子在空中舞得何其招摇,将后面那只小京燕挡了个严严实实。
尹渊撤回目光,两条俊美的乌眉拧在一起,十分不解:“你对她误会是不是有点大?”
顾慈眨巴眨巴眼,有点小失望,“啊?是吗……属下还以为公子也是那样觉得……”
尹渊今日外出除了例行来此尝尝卢娘子的酒,还要去桃花庵探望应机师太。当年尹渊生母被诬陷时,幸而应机将他收留庵中数年,避过皇后眼线,才让他免遭劫难。
顾慈付了账,小跑着跟上尹渊。拂开挡路的花枝,上空一只红红火火的风筝急转而下,好巧不巧,一头扎在尹渊面上。
“哎呀,小姐的纸鸢本是最有潜力的,怎就忽然跌了?”连翘拿着摇车慢慢回线,沈俏却乐此不疲,她将裙裾挽起打个结,拂开花枝沿着棉线一路寻了过去。
连翘收着线,被她远远甩在后面。
桃林深处,沈俏看见一白一黑的两道人影,她的大鲶鱼此刻正被身量高挑的白衣男子单手拎起打量着。
靠近一步,沈俏的小心脏又开始抽抽疼起来,她当下便知那二人的身份。踏出的步子被慢慢收回原地,暗叹了一声时运不济,沈俏正想原路返回,忽听白衣人点评道:“这纸鸢丑得真别致。”
沈俏双眉一跳,这人声音是说不出的好听,而这句点评也同样是说不出的欠打。
幸好她早知尹渊是个不解风情之辈,纵是心里有些许不适,也没有去计较的必要。
刚撩起裙摆转身,顾慈毫无感情的声音飘进她耳朵里:“站住!”
沈俏无力地闭了闭眼,振振衣袖,再次转身,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上前盈盈一拜:“臣女竟不知是殿下到此郊游,多有惊扰,还望殿下海涵。”
“沈小姐不必多礼。”尹渊的目光落到沈俏的系了结的裙裾下,缀着珍珠的鞋面泥渍点点,洁癖让他眉头一皱,“沈小姐这是踏青还是玩儿泥巴去了?”
沈俏尴尬地提脚后缩了半步,硬着头皮回答:“臣女……刚不慎踩水坑了。”
沈俏垂着头,眼睛也微微垂着,卷翘的睫毛一动不动,不像第一次见面那般凄艳摄人,乖乖巧巧的,就连眼尾的小黑痣也透着一股恬静。
此时她面颊桃色微微,尹渊身量比顾慈还要高两分,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插在她发髻上的一只桃花和浓密的眼睫。
顾慈望望天看看地,干咳了两声。尹渊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觑了顾慈一眼,将风筝拎到沈俏眼前:“这是沈小姐的纸鸢?”
别致二字言犹在耳,沈俏咽了口唾沫,摇头:“不是。”
尹渊一本正经地点头:“也是,素闻沈小姐志趣高雅,哪里会去弄这些难看玩意儿。”
沈俏没回答,只是笑得不怎么好看,“殿下说的是,不过臣女觉得,这风筝虽然不入殿下眼,但这款式倒还是做得很精良,想必扎风筝的人也是费了心血的。”
尹渊沉吟片刻,赞许道:“沈小姐能体恤这风筝制作的不易,本殿很欣慰。”
“殿下谬赞了。”沈俏恭敬道,心说能让你欣慰,还真是不太容易……
风筝被尹渊交到顾慈手上,“既然是踏青,沈小姐不妨陪本殿走走吧。”
顾慈捧着大鲶鱼风筝,那张仿佛被欠百八十万的脸上,虎目瞪得比大鲶鱼还要圆几分。
沈俏本欲找借口推脱,但宿主身体及时起了反应,话到嘴边汇成简洁一个字:“好。”
两人并肩慢慢踱着,桃花簌簌若雨,堪堪沿着着衣服的褶皱滑进草里。
沈俏走在尹渊左边,两人默默无话,只能听见彼此行走衣袖的窸摩擦声,以及远处偶尔传开的女郎们飒飒笑声。
说完全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沈俏虽平视着前方,却时不时用余光打量对方。
尹渊今日未带面具,那张脸与记忆里无二,生得很清俊,又因为常年冷着一张脸,所以威仪十足。溶溶日光印在他白玉似的面庞上,可以清晰地瞥见他脸上的细细绒毛。
沈俏想起沉于潭中的古璧,觉得又更似将军府里那几株沾着新露的玉兰。
可惜她不敢拿正眼去看他,又不免暗自琢磨,光凭这张俊脸,完全够得上别人一见钟情的资格,可抛开这个天生的优势,这人好像也没什么讨喜的地方了……
正暗自腹诽,沈俏感觉袖子一紧,一片阴影笼在她面上。雪白的绸衫袖子好似薄云,贴着她的鼻头轻盈拂过,带出一阵熟悉而冷冽的梅香。
尹渊将花枝往高处一拨,冷眼看她:“沈小姐眼睛生得透亮,怎的看不见路?”
沈俏扭头,冷不防与他视线纠缠在一起,心里竟疼如针刺。她咬了咬下唇,试图让这具身体清醒一些:“臣女一时不察,多谢殿下援手。”
顾慈站在距离她们十步远的地方,眼里升起一簇希望的火苗。他的殿下何曾对女子有过如此贴心之举?不是开窍了还能是什么?!
那厢尹渊见沈俏眉头蹙起,嘴唇血色一点点褪去,眸光变幻,忽又将指间的花枝小心地移回原处,神色肃然,“这枝桃花开得极好,要是撞掉了多可惜。”
哦,幸好是直男……沈俏缓了一口气,针刺般的不适感这才渐消渐缓。
她点头,不禁苦笑:“殿下是爱花之人,也是惜花之人,倒是臣女莽撞了,殿下不要责怪才是。”
幽深目光从她发髻间的那朵桃花上移开,尹渊娓娓说道:“我是个粗人,也不太会说话,小时候因为宫里一些变故,所以在前面的桃花庵住了好些年,那几年我心里不是没有恨意,庵里生活清苦,应机师太从未对我殷殷劝诫,只在我住的院外手植一株桃树。那时我还小,尚不以为意,直到后来某年春天,那棵桃树开了很多花,沉甸甸压在枝头……”
那株桃花开得很俏,庵外桃花满山坡,庵内却只栽种那么几株。也许是受不得庵内的清苦,庵内的桃花开得清瘦稀零,可唯有尹渊门外那株,好似吸取了所有植被的精华那般,开得无比灿烂,灼灼欲燃。
后来,尹渊才知道,原来那不是吸取了什么其他的桃树精华,而是那棵桃树下埋着他生母曾戴在腕子上一串佛手珠。
“那串佛手珠是在我出生时,一位西域高僧所赠,后来因我身子弱,母亲来此为我祈福,便将佛手珠放置在了庵内。”
沈俏静静听着,没有搭话,宿主的脑海里没有这段记忆。
尹渊望着枝头繁花,已两只蜜蜂在花间嗡嗡振翅,“我每日一开西窗便能瞧见那株桃花,却不曾想过,原来我离母亲这么近。有时想想,生命和因果都是很奇妙的东西,因果创造生命,生命承载因果,没有母亲也就没有桃花庵的那株桃花,也就无法带着母亲的念想开得那般翁郁,更无法在长久的清贫中,赠我一窗的繁华。”
“灭却心头火,提起佛前灯,于我而言,很难,所以师太从不劝我。”尹渊笑道,“不过从那以后,我便变得吝啬起来,不愿意去辜负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每一朵花。”
不爱笑的人,往往勾起嘴角的时候都是极为动人的。尹渊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那一刻,沈俏不经意抬眸,瞥见那一闪即逝的浅笑,心上忽有一泓清泉流过。
刺痛感如洪水猛兽袭来,沈俏却淡淡笑着:“因为每朵花,在殿下眼中都是另一种生命的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