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然下了飞机谁也没告诉,直接打车来了酒店。
她几天前在国外就把房间订好了,是整个酒店最宽敞明亮的海景房,七年没回来,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看海,到了前台却被告知工作人员把给她的房间弄错了,那间房此刻有人住着,酒店愿意退一部分钱,给她换房。
狄然不乐意:“弄错房间是你们的事,我就要住那间,让里面的人换。”
前台为难:“那位客人不在酒店没法换,现在是旅游旺季,您稍微体谅我们一下吧,我给您另换一间海景房可以吗?就是稍微小了点,海都是一个海,看上去也差不多。”
“不一样。”狄然漫不经心地说,“你们是不是故意的?网上直接订房怎么可能弄错,别是谁加钱换了我那间房,你们就想让我换小房间住,你们绿洲酒店也不小了,这种事干起来不脸红啊?”
也不怪她猜,那间房是整个酒店最昂贵的房间之一,一般没人订,弄错的几率几乎为零,绿洲酒店是滨海档次最高的观海酒店,保不准什么人一掷千金想住好房间,酒店只能让她换房。
前台面色尴尬:“不是这样的,您别乱猜。”
看前台那表情,狄然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扬扬下巴,亮了亮手里绿洲酒店的贵宾金卡,趾高气扬地问:“这就是你们对待尊贵vip的态度?”
绿洲是跨国集团,狄然这张卡是偷李东扬的,离家出走几个月没少刷他的卡败家。他那人出门在外就喜欢奢侈浪费,住一定要住最好的,这张金卡的分量不轻,前台一见,连忙接过卡片打电话替她处理。
狄然无所事事倚着大理石台面,前台刚刷了卡没几秒,她的手机就响了。
电话是唐昕打来的,李东扬把公司迁回国后,她也跟着回来了。
狄然扁扁嘴,她是偷摸回来的没人知道,肯定是她在绿洲酒店刷卡的短信发到了李东扬的手机上,他死要面子不肯先给她服软,才让唐昕打电话试探她。
狄然接起电话,对面唐昕长舒一口气:“然然,你什么时候回滨海的?怎么也不回家?是不是太久没回来不认路了,不认路让司机去接你呀。”
狄然撇嘴:“我认路。”
那边没声了,唐昕过了十几秒,又问:“你有家不回去住什么酒店啊?”
狄然说:“我乐意。”
“我现在让司机去接你吧,酒店哪有家里住着舒服。”
狄然音量调得大,清晰地在话筒里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傲娇的——“哼”。
她想也没想,大声道:“你哼个屁!”
那边估计也是开着外放,李东扬瞬间回嘴:“你有胆子再给我说一遍!”
狄然淡淡定定挂上电话。
三秒后,电话又打来了,还是唐昕的声音。
她一开口就直奔主题:“东扬说了,狗可以养。”
狄然不表态。
唐昕又说:“他可以不提你离家出走跑去南美的事情。”
“你踢他……那里,他也原谅你。”
“不让他进屋这都是小事。”
“只要你现在回家,这些事情一笔勾销,他都可以不计较。”
狄然问:“现在知道错了?”
李东扬竖着耳朵趴在桌上听着电话,瞬间接话:“都是我的错,你想养狗今天我就去买,供在家里当祖宗行不行?一声不吭走两个月,滨海现在服务业这么发达,你不怕我出去乱搞啊?”
狄然哼哼一声:“你那么骚,去了也没人要。”
李东扬怒了:“狄然,你说谁骚?有种再说一遍。”
狄然被他吼得耳膜疼,换了只耳朵,慢悠悠地说:“我说错了吗?”
“我都这么低三下气了,你别过分!”李东扬声音沉了,“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把你绑回来。”
狄然不屑冷哼了一声,把电话挂了。
前台递给她一张金色的房卡——顶楼很少对外开放的总统套房,比起她订的海景房还要好的观景位置。
“加钱吗?”狄然拿过那张房卡,翻来覆去地看。
前台笑了笑:“怎么会?本来就是我们工作的失误,给您添麻烦了。”
生平第一次,狄然觉得李东扬那奢侈的败家子败的也挺是地方。
她接过房卡,向旁边的电梯走去,刚刚迈出三步,似乎感觉到什么,顿住步子回头看了一眼。
酒店门口进来一个旅行团,几十个人有老有少,小孩子手里抓着彩色的氢气球围大堂的喷泉奔跑,一片欢声笑语热闹的景象。
在嘈杂的人流中,她的目光正正和陆川交汇在一起。
他站在她身后十米,也许是五米,她没有心思判断。
七年不见,陆川的模样没变,只是气质比从前更沉稳冷漠了。
春日晚风悄悄绕过拥挤的大厅拂在身上,她看到顶窗夕阳余洒的清辉落在他脸上,他只是静静站着,身上就散发着让人挪不开眼睛的锋芒——在层层人群里,他像会发光。
狄然怔了好一会,她不能确切知道到底是多久,但总不会超过二十秒。
指尖轻轻打着颤,将她的思维从一片呆滞的空荡里拉了出来,身体深处肌肉记忆的内里,那股许久不曾肆虐的感觉蠢蠢欲动,在更明显的异样出现之前,她别开了眼。
她曾经很多次想过再见陆川时的情景。
她会如何想,如何说,如何做,她甚至曾为此提前预备过几十种对白和上百种可能。可真当到了这一刻,她头脑空空,整个人像飘在宇宙的外太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出来。
陆川的目光太过灼热,即使别开了眼睛,她依旧感觉到陆川在看她。
一旁电梯打开,她快步走了进去。电梯只有她一个人,心里突然蔓延起一阵恐慌和不安,她刚要踏出电梯换条路走,却看见陆川向这边走来,狄然缩回脚,按下了关门的按钮。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这可能是人潜意识里保护自己和逃避的本能。
可在电梯门关上的最后一个缝隙里,陆川将手插了进来。
——他进来了。
狄然垂着眼睛,手指紧紧攥着手机,害怕稍微放松了力道,会握不住脱手。
她别开脸,盯着电梯壁上的广告画发呆,陆川站到她身边,她闻到了他衣服上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洗衣液味道,眼眶一阵发烫。她控制不住自己,抬脚打算出去。
陆川适时抬起胳膊去按楼层的按钮,将她堵在里面。
“你去几楼?”他声音很低,也很柔软。
七年前的陆川早已过了变声期,狄然记得,他的音色好听清朗,比其他男孩子的少了三分张扬,多了两份磁性,剩下的一分是只有对她说话时才会带上的温柔。
狄然没有回答,她向电梯壁上靠了靠,无意识地避开他。
陆川感觉到她的生疏,没说什么,他垂着眼眸将按钮从2楼到顶楼通通按了一遍,按完收回手,目光却停留在她侧脸。
狄然低头,怔怔凝视自己的脚尖。
她以前很少低头,说话时喜欢盯住人的眼睛,犯了错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
陆川虽然不说话,目光却半刻舍不得离开她。
她长高了一点,比以前更白了,时光似乎格外善待她,她浓密的睫毛,挺翘的鼻梁,嫣红的嘴唇还有稚嫩的脸颊,就算穿回高中校服,做回十八岁的少女也不会有丝毫突兀。
她左耳垂上带着一颗蓝宝石耳钻,上面刻着一个大写的字母“l”。
——l
陆川在心底念了几遍,这瞬间心里空空落落又带着一丝微薄的希望。
在一起那年冬天,班上女生兴起了打耳洞,钻上耳钉,被耳侧厚厚的头发遮着,老师也发现不了。
狄然觉得好看,放学拉着韩笑笑去校外巷子的小店,跃跃欲试也想打一个。她没敢告诉陆川,怕他不准,结果宋博去通风报信,机器都夹在狄然耳朵上了,陆川进店将她拉走了。
那小店不正规,消毒也没有,陆川嫌脏不准她打,狄然就生气了,三天不和他说话。
后来班上有个女生耳朵发炎感染了,去医院打了几千块钱的吊水都没好利索,耳垂滴滴哒哒落着脓水。狄然心有余悸,耳洞不敢打了,气也不敢生了,又去抱着陆川撒娇求和。
那时候她很不省心,总是和陆川置气,也总是惹陆川生气。陆川从来不和她吵架,也不吼她,即使冷战中也依然帮她记作业,给她买饭,送她回家,只不过全程不说一句话。
他每次都告诉自己,狄然不长记性,得多晾她一阵子她下次犯错才能掂量掂量,可每次她软绵绵抱着他,说自己错了说想他,他多硬的心肠都狠不下来了。
那时他就觉得,狄然是上天派来克他的,这种想法直到现在都没变——狄然是来克他的,一辈子都是。
电梯门开了又关,关了再合。
停停走走,一路向上。
电梯里的气氛稠稠厚厚,让狄然觉得呼吸困难。后脑凉飕飕的,像是对着冷风口,不知哪里吹来一阵冷风,顺着头皮融进血液里,她头里面有处地方一阵泛酸,像是被强酸溶解了某一处腺体,奔流的液体想要顺着她的眼睛淌出来。
她试图闭上眼,刚一合上,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多年以前的点点滴滴,还有记忆里那张清晰的脸。
而那个人,此刻真的就在她身边。
她又睁开眼,惶惶仰头看着楼层的数字,狭小空间一切都流通不出去,她快被这难过的氛围憋得喘不过气。
“叮——”
电梯终于停在顶楼,狄然夺门而出。
陆川一路没有说话,见她将房卡贴在门上那一刹那,终于开口叫她:“狄然。”
狄然开门进去,将他隔在门外。
她背靠着门板喘息了片刻,再也忍不住,转身推开卫生间的门。
——
夜,八点。
华灯初上,总统套房的位置是整个酒店最好的,十几扇落地窗外就是绵延的海湾,海港上一圈灿烂的灯光包围着暗沉的大海,远处海岛上的灯塔时暗时亮。
狄然抱膝坐在窗边的地毯上,屋内灯光在衬着靛黑海景的玻璃中映出她的身型,小小的一只蜷缩着,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屋外有人敲门,她走过去,别上防盗链开门。
来人是绿洲酒店的客房经理,她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递给狄然一张餐券,告诉她贵宾套房的客人可以去顶层的餐会吃自助餐。
狄然接过餐券,看了眼门外:“外面有人吗?”
客房经理茫然:“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狄然关了门,久久靠着门板。
她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晃出脑海,胃咕得叫了一声,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航班上的餐食不合她口味,没吃多少,刚才又全都吐了出来,此刻觉得肚子怪饿的。
陆川已经走了,他刚才反应那样平淡,应该早就放下她了。
狄然的目光越过宽大的玻璃落在远处黢黑的海面,半晌没有挪开。
她拿上房卡和餐券坐着电梯去了顶楼。
——
餐会布置得很雅,食材酒水都是上等,是绿洲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
狄然进了大厅,客人熙熙攘攘,她低头站在角落里吃蛋糕,安静地敛去存在感。
肚子饱了,她忍不住回想刚才陆川身上穿的黑色西装,他以前从不穿这些正式的服装,除了校服就只穿运动服。狄然也是第一次见他穿西装的模样,可她没敢细看就落荒而逃。
不是七天,不是七个月,那是整整七年。
人生在世,每一天的磋磨和喜悦都会让人心境改变,七年里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每一天,现在的陆川变成了什么样子,有没有女朋友她都不得而知。如果她还是七年前的狄然,这些她不会放在心上,她会笑着朝他跑过去,不由分说挂在他身上。
可她不是了。
她柔软的指腹嵌入高脚杯的细颈,看着里面晃动的黄色果汁发呆。
前面忽然热闹起来,她抬起眼,看见陆川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他站在人群之中,不时有人围上去和他碰杯。
他依旧是年少时沉稳的模样,却没有那时对人的冷漠和疏离,这种场合应付得游刃有余,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喝酒。
“他是谁啊?”狄然放下果汁,问旁边的人。
“陆律师你都不认识?”那人笑了笑,“二月份市委书记儿子那案子你总知道吧?那案子就是他打赢的。”
“什么案子?”
“都闹上中央新闻了你还不知道?”那人一惊一乍的,“那姓王的书记老子是个混球儿子也是,迷.奸了几个女孩。女孩家人打官司,好多律师受了警告不敢管,原本说好的律师也因为税务问题莫名其妙被拘留了,这案子烫手没人敢接,最后他接了。”
“知道最后怎么样了吗?”那人卖关子。
狄然摇头。
“一看你就是从来不看新闻的。”那人一副老成的模样,“陆律师接了这案子,每天都有人找到他家和事务所,威胁恐吓、泼颜料泼汽油,我听说有一次闯进门把他家人给绑了……”
“他家人没受伤吧?”狄然急忙问。
“没有,不过差一点。那群人原本听说陆律师有个感情很好的女朋友,没想干人事,结果进了门发现家里只有奶奶和坐轮椅的父亲,推搡了几下就走了,只擦破点皮。”
狄然愣了愣。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案子他得放弃,可他也真是个狠角色,不报警就是为了让他们更没顾忌,攒到最后所有监控视频整理好,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搜集来市委书记受贿的证据,一起递到了上面,结果儿子还没判,老子先倒台了。”
“那他呢,他没事吗?”狄然从怔愣里反应过来,问道。
“听说庭审前夜里回家路上被人砍了两刀,不知道真的假的,不过第二天好好的去法院,我猜应该是假的。”那人隔着遥遥的距离看着人群里的陆川,“我家里也有人做律师,都挺服他的,别人是拿专业知识做律师混口饭吃,他是在拿命玩呢。”
他看着狄然的表情,戏谑地问:“你不信啊?你别看他年龄不大,接过的大案不比做了一辈子的人少,还专挑那种没人敢接的案子来,据说他后台挺硬的,但换成我后台再硬也不敢这么来啊,一不留神得罪了谁命说不准就没了。”
前面人群骚乱了一下,狄然回过神,见是有人不小心把酒洒到了陆川身上。对方连忙道歉,周围几个小姑娘不约而同掏出纸巾去给他擦,陆川一一躲开,旁边走来一个长发披肩的漂亮姑娘。
她一过来,陆川身边的女孩就散开了,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帕子,陆川这次没躲。
狄然看着那个姑娘,她美得温暖又灿烂,笑容像糖浆一样能把人的心都软化。
换作从前,狄然全然不会在乎,不管对方是谁,她都不会胆怯,那股自信和霸道是天生的,她认定的东西就一定要是她的。
可现在,她只能原地站着,忍不住把目光分了一份看向陆川——太陌生了,其间存在的真切的距离感是她和他之间空白的七年。
狄然忽然产生一个念头。
——很般配。
也许只有这么美的姑娘才配得上现在的陆川。
“看什么呢?”她身旁的人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哎,那不是梁明萱吗?她怎么也来了。”
狄然怔怔的,刚才陆川开口叫她,也只是叫她,语气平静,像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电梯上行那么长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和她说一句话,更没有其他别的举动。她记得从前陆川对她的模样,心口连着呼吸都在发痛。
面前的人散开,视野空旷,陆川看到了她。
他刚才喝了很多酒,眼里泛上醉意,抬手隔开梁明萱给他擦酒的手帕,目光死死盯着角落里的狄然。
“不对呀,我记得梁明萱她不是……”
狄然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她放下酒杯,转身出去。
陆川喝多了头脑不清醒,不管这里还有多少人要和他说话,抬脚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