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然出了屋子拐上楼梯,没走几步被人拽住手腕。
她回头,看见陆川赤红的眼。
“去哪儿?”
狄然肩膀一颤,下意识甩开他的手。
他靠得很近,她闻到他一身不知喝进肚子里还是身上沾湿的酒气。
她嘴唇微动,话堵在嗓子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川就站在她面前,拦住她的路,他似乎也有许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的话,他沉默了许久,伸出手臂想去抱她。
狄然再次打开他的手,他愣在那,神情挂上罕见的无措。狄然的心一瞬间像被谁挖空了,她从头到尾低着头,不敢看陆川的脸和眼睛,只要看上一眼,神经就会陷入无法抑制的疼痛和麻痹。
她快步走到房间本口,掏出房卡刷开门。
屋里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她踏进屋子,听陆川的脚步声在身后,下意识要关门。
陆川将手掌卡在门缝里,被门狠狠夹了一下,他闷声哼了哼,狄然连忙松开门板。
“狄然。”他声音沉沉的。
他喝了很多酒,但不知道有没有醉。
“让我进去。”他低声说,“我有话和你说。”
狄然摇头。
陆川垂着眼,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里全是难言的疼痛。
狄然又要关门,她这次放慢了动作,给他充足的时间从门缝里抽开手。
可陆川很执着,刚才被她挤红的手背不挪动分毫。
狄然只得让门停在那,开口时带上了哽咽的音调:“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陆川静了静:“明天我就找不到你了。”
狄然不说话。
“我会在门外等一晚上。”陆川说,“让我进去,我不做什么。”
狄然沉默了很久,她关不上门,也不开门。
陆川带着酒气的鼻息顺着门缝透进来,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她没来没听过陆川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本来就不平静的心里一下子混进了酸水,难受得她不知所措。她刚要说话,陆川又在这酸水里撒了一把盐,将她这些裸露在外一直没愈合过的伤口碰得更痛。
“求你了。”陆川这样说。
他用了“求”字,狄然从没在他嘴里听过这样软弱的话,她五脏六腑难受得一颤,呆愣了片刻,拉开门栓。
在陆川一只脚要踏进屋里的前一秒,她关上了屋子的灯。
陆川说是要和她说话,进来后却一个字不说,他静静站在门口,不动也不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似乎对这样的黑暗有些无措,刚要伸手去按灯的开关,狄然轻声制止:“别开。”
房间里很静,陆川喝过酒的呼吸有些粗重。
狄然一直背身对着他,他走到她身边:“你在怨我吗?”
“没有。”狄然声音细微,她站在床边,目光若有若无落在远处的海面上。
“你去哪里了?”陆川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才发现这间房的角度像极了当年他们坐过的班级后窗。
狄然:“国外,我以为你知道。”
陆川转头看她,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这件事没什么可提起的,也不重要。
他喉结滚动:“我爸的案子结了。”
狄然:“我知道。”
“我回去找你,他们说你出国了,却不告诉我你去哪里了。”陆川看着她,“你来平县找我的事奶奶后来才和我说,她怕耽误你所以当时没让我知道,你说的话她都转达给我了,我以为你不生我气。”
狄然的脸在黑暗里有些模糊,但尽管如此,陆川依然舍不得将眼睛从她身上挪开半分。
七年不见,她比以前成熟了,成熟到可以掩藏心里说不出口的情绪,但他却幼稚了,幼稚到觉得这样的对话太煎熬。如果不是刚才在门口做了承诺,他现在只想将她搂进怀里,去亲她白皙的脸颊,吻她柔软的嘴唇。
他想她想疯了,七年来每一个日夜他心里的煎熬,大概只有天知道。
这些年来他心里总在想,找到她以后要死死抓着,不能让她跑了。可当真的见面,狄然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忽然就怯了。
——怕她已经忘了他,更怕她说出什么他不能接受的话。
他今晚喝了很多酒,觉得有些醉了,才敢借着酒意追她出来。
狄然:“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
陆川:“我去过英国很多次,我见过李东扬,他什么都不说,也是你的意思吗?”
狄然一愣,这件事她不知道。
她转过头,在夜色漆黑里对上了陆川的目光,陆川眼神很沉,蓄满了她能一一读懂的悲伤。
没等陆川仔细看看她的眼睛,她下一秒又转回头。
海湾上灯火闪烁,她说不出话,陆川沉默了一会,又缓缓开口。
“浩浩长高了,他今年高考,小红也长成大姑娘,和浩浩在一起了。”
“小胖初中毕业和家人吵架,离家出走了三年。”
“蒋婆婆去年从楼梯上摔下来,瘫痪了很久,今年才能下床。”
“孙叔在夜市盘了一家店面卖烧烤,那天晚上他和我说,明年就能在市里买房了。”
“奶奶常常想你,夜里睡不着坐起来哭,她还记得那年夏天你的模样。”
“海峰在部队副连转正,我上个月见过宋博,他马上要和笑笑结婚了,笑笑总是和我问起你,你生我的气,就连他们也不要了吗?”
狄然眼眶一热:“别说了。”
陆川眼圈也跟着泛红:“我把那间屋子买下来了,也把那颗无花果树买下来了,现在你想吃多少都可以,我养了阿拉斯加,还在阳台重新种了一棵爬墙虎。”
狄然捂着额头,声音里水汽蒸腾:“你别说了。”
陆川静了片刻,轻声说:“我等了你七年,你什么都知道却不肯联系我。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可原谅吗?”
狄然长久地维持着那个姿势,手掌覆在额头和眼睛上:“我说过不让你等我。”
陆川忽然就忍不住了,他从进门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今晚会食言,狄然之于他,是年少漫长黑夜里唯一一颗璀璨的星光。
他从地穴里爬出来,见过天上通明的星斗,又被重新打回黑暗深邃的地底深处,这种感觉,痛不可测。
他转身将狄然搂进怀里。
明明以前转过脸就可以亲亲抱抱,低下头就可以耳鬓厮磨的人,距离被时间拉得那么长那么远,他连做出一个动作,都提着心吊着胆,他怕下一秒狄然将他推开。
狄然没推他,但却比推开他还要残忍,残忍上一千倍一万倍。
她声音低微,听在陆川耳朵里却像晴朗的天空骤然劈下一道惊雷,将他勉强维持的冷静炸得粉碎。
狄然没动,陆川抱得她太紧,她有些喘不过气,呼吸急促。
黑夜里看不见她脸色苍白,她勉力平复住声音,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陆川,你放开我。”她小声说,“我有别人了。”
窗户外的海面风平浪静,陆川抱着她,一如多年前晚自习放课后,他们拉上灯在班级后窗亲密时一样。
一样的夜晚,一样的海面,一样的姿势,一样的怀抱。
那时教导主任巡视班级的门锁,大声质问谁站在那里。
陆川总会用肩膀将她挡在身体和窗户之间,转头回答:“是我。”
狄然悄咪咪踮起脚尖从他肩膀上探出脑袋,顽皮地说:“还有我。”
孙耀德气得半死又不敢拿她怎么样,只能将他们赶走,锁上班级的门窗。
陆川胸膛依然温暖,喝过酒的肌肤微微发烫。
狄然却感觉不到暖意,明明一切都没变,又像一切都天翻地覆。
陆川的身体在她那句话音落后陷入了僵直,狄然试图想动,他却条件反射一样把她搂得更紧。
“陆川……”狄然的脸在看不见的夜里惨白得没有血色,“……你松手,我不舒服。”
陆川像是听不见,他沉默好久,轻声说:“骗我。”
“是我错了,你气够了就回来吧,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他声音低沉里夹着黏黏的水音,喝醉酒的人是没有冷静和自持这两样东西的。
他像个孩子,和少年时一样,顶着下巴去蹭她的头发。
狄然推开他:“没骗你。”
她撩开耳侧的头发,让他看她那颗刻着字母的耳钉。
陆川沉默,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外面的月光和灯光一齐洒进窗里,狄然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也不敢想陆川现在是什么心情,但她自己此刻心和脑子齐齐乱成一团,在这沉闷的氛围里快要待不下去了。
一片寂静中,陆川忽然拽住她,就着月色拇指在她手腕上摩挲:“怎么受的伤?”
那年她在地下室用牙齿将静脉咬开,短暂地逃过一劫,手腕却留下两道去不掉的疤。
狄然抽回手,没有回答他的话:“你回去吧,等酒醒了我们再说。”
“狄然。”陆川看着她,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看我?”
醉酒后的人难免有些迟钝,陆川用了好久才发现,从傍晚遇见到现在,她一直在低头,他都还没好好看过她的眼睛,她说的所有话,他都不能从眼睛里读出真假。
狄然低头,陆川掰过她的脸:“你看着我说话。”
他酒后手劲没轻没重,捏的狄然脸颊上的肉和骨头生疼。
她打掉他的手,他又重新捏上来。
狄然闭着眼,声音颤抖:“别闹了……”
陆川执着道:“你看我一眼。”
狄然睫毛颤动,依然没有睁眼,她脸上皮肤温软,面颊楚楚动人,和七年前那个明艳活泼的女孩重合在一起,瞬时勾动了陆川心里最柔软的那块。他静了一会,没有再强迫她睁眼,忍不住低头对着她的嘴唇亲了上去。
狄然身体一僵,猛地推开他。
还未等陆川反应过来,她转身跑进卫生间。
陆川怔了怔,似乎酒醒了一点,他打开屋里的顶灯,走到卫生间门外。
狄然没关门,弯腰站在马桶边,她傍晚就吐过一回,晚上没多少吃东西,胃里只剩下酸水。
“狄然……”
狄然听见他的声音,反手将门扣上。
陆川站在门外,攥着手指,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你生病了?”
他去拉把手,门从里面反锁。
狄然不回答他的话,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声音听得他心里一阵揪痛。
“狄然?”
差不多半分钟后,里面水流的声音响起,狄然应该是在漱口。
她过了好一会才沙哑着嗓子开口:“你走吧。”
久别重逢,她对他说出口仅有的几句话,翻来覆去只有让他离开的意思,陆川原地站了一会,心底发酵起一股形容不出的痛苦。那是即使醉酒也能明确感知到的难过,眼前的一切和他想象中的场面差的太多。
他宁愿狄然骂他、打他甚至冷着脸无视他,也不想在这种气氛里茫然无措。
狄然让他走,可是他怎么甘心,又怎么敢走?
如果明早一觉起来,她又不声不响消失上七年,那他真的会疯。
陆川在原地站了片刻,心里那股想和她亲近的念头又打败理智和门口的承诺占了上风,就像一个行走在荒凉沙漠多年的旅人,看得见近在咫尺的绿洲却不被允许触摸,这对他而言太残忍了。
他抓住门把手向下压,他力气向来很大,门锁“嘎达”一响,被扭断在锁芯里。
“你出来,我送你去医院。”
狄然用背顶住门,光线透过躯体将她纤细的影子打在磨砂玻璃上。
她靠着门,声音哽咽:“你别进来,算我求你了。”
离开以前,她曾和狄俊华聊了一晚上。
旭日初升时,她站在窗口看着冬日温暖的朝阳,求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陆川。
她的病、她的恐惧还有她那控制不住的反应有多严重,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她更明白陆川对她的爱。
如果治疗起不了作用,她和陆川这一生不剩半点可能。不和他说,就这样分手离开,陆川总会忘了她,也许几年,也许几个月,她私心里希望这个时间可以稍微久上一点,但无论如何,总好过敬敏口中的将她变成一根扎在陆川心上的刺。
她见不得他难过,更别提让他这辈子想起来心里就痛。虽然会嫉妒,但她仍然希望他的一生能好好过,找个温柔的女孩,像她曾经说过的那样,每一天都是真的快乐。
她在里面轻声抽泣,渐渐变成放声大哭。被敬阙智囚禁的那小半年,哪怕被他折磨得痛不欲生,她也一次没哭过,可出来以后她却变得很爱哭,像是泪腺开了闸,想控制也控制不住。
门已经打开,陆川的手却停住了。
他站在门口,听着狄然撕心裂肺的哭声,身上发着钝痛的麻,像个木头人一样手脚不由他。
陆川站了很久,直到屋里空调的凉气将他浸得通透,双腿才恢复一点知觉。他拉开门出去,贴墙靠在一边,原本是站着,随着屋里的哭声慢慢顺着墙根坐下。
他不敢关门,怕她出事,只能强迫自己听她那停不下来的哭声。
他从没见过狄然这副模样,她哭一声,他的心就像被刀子狠狠割下一片扔在土里踩成一团粘浆,她哭了一晚上,他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了。
朝阳洒进第一抹光辉的时候,里面没了动静。
陆川在屋外的走廊坐了一晚,神色疲惫不堪,他推门进去,狄然在靠着卫生间的瓷砖睡着了。
他终于能不用担心任何好好地看她,她脸上干涸的泪痕纵横交错,眼角红肿,衬在淡白的皮肤上,让他怜惜又心疼。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熟睡的面容,这仿佛是偷来的时间,他怕下一秒狄然就醒过来,又对他生出那莫名却强烈的抗拒。
他第一次见她留长发,比过去稚嫩的少女多了一丝温柔的风情。
“宝贝儿。”陆川将嗓音压到最低,轻轻唤她。
熟睡中的人给不了任何回应,可他忍不住牵动唇角笑了起来,忍不住想起那年风华正茂,他每次这样叫她,她那欣喜又害羞的模样。那似乎是一场永远不会再做的梦,而他沉浸在梦里迟迟醒不过来。
他将狄然抱回床上,替她掖好被子。
他拿了狄然的手机,把她的号码存下来,又不放心,将她所有的社交账号通通记下来。
床上狄然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蹙着,他俯下身子,嘴唇贴着她柔软的脸颊蹭了蹭。
手机震动没命地响,催促他事务缠身该离开了。
他站在酒店宽敞的落地窗前,远处海面初生的旭日,将半边海水染得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