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以后,久到狄然已经不敢再仔细回想陆川模样的时候,她偶尔还会想起那年暴雨滂沱的湿热夏天,他那反常到近乎偏执的温柔。如果那时她再聪明点,又或是对陆川的信任再少点,她一定可以看出他掩藏在笑容之下的东西。
陆川开始长时间发呆,往往她叫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
狄然问他在想什么,他只说没有。
陆川经常背着她到阳台打电话,回来时总阴沉着脸。
狄然知道他心情不好,怕他烦从来不去过问,偶尔几次她隐约听到他低声威胁电话对面的人别再跟着她。
他也经常一个人夜里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想事情。
狄然晚上睡得熟,早上起床时看到阳台上有烟灰,她没多想,只以为是隔壁孙叔抽烟时飘过来的。
陆川不再管她喝碳酸饮料,他从超市搬回来两箱芬达堆在客厅的角落,晚饭时不等狄然要求就主动放一瓶在桌角。
陆川也不再限制她吃辣,她喜欢吃川菜、喜欢吃火锅,他上网查遍滨海有名的川菜馆和火锅店带她去吃。点单时狄然鬼鬼祟祟偷看他,她想吃辣锅,又怕陆川生气,还在犹豫不定的时候陆川已经帮她把辣锅点好了。
她因为吃辣胃麻麻得发痛,陆川请了假在家陪她。
狄然躺在床上小心翼翼打量陆川的脸色,以为他会骂她,陆川没说什么,晚饭给她熬了粥,还和她躺在床上看电影。
第二天陆川把道馆的工作辞了,狄然问起来,他说馆里来了专业教练不需要他了,狄然以为他会另去找一份兼职,可他只是留在家里陪她。
狄然喜欢吃馄饨,白天她去奶茶店做事,陆川就去市场买肉和蟹黄,晚上教她怎么包馄饨怎么下锅。饭后两人出去散步,他在楼下没人乘凉的地方教她踢那些她还不熟练但实战起来很有用的腿法。
陆川带她去看山顶的日出日落,看海上翻涌的云霞,狄然的相机放在家里没带来,他给她买了一个新的,陪她拍一组又一组的照片,她拍风景,他在背后拍她。
陆川的手机相册里密密麻麻几百张照片都是狄然,她吃饭、撸猫、发呆、睡觉、做奶茶……少有的几张是他和她的自拍。照片是在狄然睡着的时候拍的——她面朝着阳台侧躺在床上,屋外雨过天晴阳光正好,光暖暖打在她脸上,陆川躺在她身后,下巴搭在她肩头。
狄然一开始每天坚持去奶茶店打工,但没过几天也不干了。
陆川成天不做事情没什么,可他不做事情只坐在店角落里那张桌子上看她,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说,还经常有小女生跑过去要他的联系方式请他喝奶茶。狄然的醋坛子翻了几次,终于听他的话乖乖地把兼职辞了。
——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格外蓝,空气里飘着花草浸过水的干净味道。楼下的合欢树在多日的风雨里被摧残的落了一地残花,狄然捡起几朵,看着雨后新生的飞虫顽强地爬在花蕊中间。
小胖和浩浩在楼前玩,你追我赶跑来跑去,跑得累了带着一头汗凑到狄然身前。
小胖伸出肉嘟嘟的肥手,厚着脸皮:“然然姐,你上次答应了给我买冰棍。”
“滚滚滚。”狄然低头捡着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碎花,打算带回家夹在书里做书签标本。
“谁答应你了?”狄然翻脸赖账,“就知道骗然然姐的钱,陆川哥哥赚钱很容易吗?”
“你要是不给我买冰棍,我就天天去你家蹭饭。”小胖插着腰,和他妈一样的撒泼姿势,“浩浩说你和陆川哥每天晚上吃完饭就在客厅偷偷打啵,我要去当电灯泡晃瞎你的眼。”
狄然:“……”
她屈服了,到巷口小卖部给小胖和浩浩买冰棍。
这两个崽子挑剔得很,五毛钱的老冰棍不吃,非要吃五块钱的可爱多,狄然恨得牙痒痒。
“然然姐,告诉你个秘密。”小胖抹得满嘴奶油,冲狄然招手。
浩浩拉他:“不能说,然然姐会和陆川哥哥吵架的。”
狄然好奇心来了,霸气地端着手臂:“什么事,你说。”
小胖贼贼地附嘴过去,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笑容:“我晚上好几次看到陆川哥哥在阳台抽烟,浩浩说他把烟藏在书架上那本《纯真博物馆》后面,你去找,一找一个准。”
狄然回到家的时候,陆川正在写字台前整理档案袋和证件照,政法大学提前半个月去军训,算起来再过几天陆川就要开学了。
狄然倚在门框上看他收拾:“我和你一起走吗?”
“不。”陆川动作顿了顿,继而又恢复自然,“你们开学晚,军训结束我回来接你。”
狄然眼睛在书架上瞄了一圈,落定在那本放在顶层的《纯真博物馆》上。
她走过去,捏着书脊,问道:“这本书好看吗?”
她踮起脚尖,伸着胳膊要去抽下来,陆川抓住她的手臂:“不好看。”
狄然圆溜溜的眼珠瞪着他:“放手。”
陆川和她对视。
“你以前不抽烟的。”狄然问,“为什么抽烟?是因为杨驰的事心情不好吗?”
陆川不等她动手,自己将那本书和书后面的烟盒一并抽出来:“我以前也抽。”
他初中时烟瘾很大,来滨海后学业和兼职太忙,精力不够抽得少了。
那晚李东扬在医院的楼梯上和他提起狄然不喜欢烟味,他那以后再没抽过。
“我知道你介意杨驰跟着我,可他除了跟着我不能对我做什么,我也不怕他。”狄然轻声说,“你不要再为这件事担心了,等上了大学我们离开滨海,他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陆川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狄然又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陆川刚要说话,狄然将烟从他手里拿过来:“算了,管你什么时候呢。”
她打开烟盒,抽出一根,打火机点上火就往嘴里塞。
陆川拉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你能抽我不能抽?”她挑着眉毛。
陆川音调微冷:“不能。”
狄然将烟暗灭在桌子上:“那你也别抽,下次再让我看见,我就和你一起抽,你抽一根我抽十根,看先抽死谁。”
她垂着眼睫想了想,又说:“我爸肺癌死的,我不想看你抽烟,不开心你和我说,以后不抽了好不好?”
陆川摸了摸她的头发,将烟和打火机顺着窗口丢出去:“好,以后不抽了。”
——
七夕正逢盛夏八月最炎热的时候,狄然早几天就缠着陆川要他陪她逛街,她打工一个月的工资,全都用来给陆川买东西——行李箱、衣服、鞋子,四千块花得精光,如果不是陆川拦着她连热水瓶被子都要给他买好带过去。
晚上两人吃了晚饭在街上散步。
城市的树上挂着彩灯,不远处的公园飘来民谣声和广场舞的音乐。
狄然小指勾住陆川的指弯一晃一晃的。
陆川心思总落在别处,狄然叫他好几声才应声转过来。
“你看什么呢?”狄然朝他目光落去的方向看。
陆川指着路边的一家银器店,那家店门上拴了一张粉红色横幅——“七夕款情侣对戒”。
“在看这个。”陆川拉她进去,“要吗?”
狄然拿过那款女式戒指套在手上试了试,简简单单朴素的圆环,在灯光下衬得小手白白净净的。她举起来对着光欣赏了一下,又将大的那个戴在陆川的无名指上。
陆川看她嘴边洋溢起的笑容,低声问:“上大学以后,我不在你身边,有男生追你怎么办?”
狄然:“我脾气这么差,还这么凶,谁不开眼敢追我?”
“如果有呢。”
她偏头想了想:“连我的主意都敢打?你来揍死他。”
陆川拇指摩挲她戴着戒指的手指,沉思片刻:“如果有人喜欢你,你要告诉他,你有男朋友。”
“你男朋友只是暂时不在身边,他会回来的。”
他的声音像黑夜里秘境深处暗虫吐露的黏浆,稠稠的不愿意说清也让人听不分明。
狄然觉得他这话里藏着某种不能言说的情绪,又觉得拿不准,她问:“陆川,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川幽深的眼眸从她脸上落到戒指上:“学校离得远,我不能每天都在你身边。”
狄然这才放下心来,她笑嘻嘻地说:“你说了我们到时候租房子搬出去住,你不就能每天在我身边了?而且学校离得也不远啊,坐地铁一会就到了,以后我没课就坐地铁去陪你上课,我们在学校食堂吃饭,还省得回家做饭了。”
陆川去前台付款,回来时狄然已经把戒指套在手上了,她直接把盒子扔掉,另一只套在陆川手上。
“现在才八点,我们去看电影吧。”
陆川拿手机查了下,七夕的座位太火爆,影院已经没位子了。
狄然有些失望,陆川说:“回家看吧。”
她点点头,觉得陆川握她手太紧,手心出了汗黏黏的不舒服。
她挣扎了一下,下一秒被陆川握得更紧。她抬头看了陆川一眼,他今晚话很少,也不笑,一字一句都像是斟酌着说出口。狄然很久没见他这样了,心里有些惴惴,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陆川牵着她的手走过闹市的人海川流,巷子里飘来油腻的烧烤味和合欢树的晚香。
外面人潮拥挤,干什么都挤,回到唯一安静的小天地,狄然忍不住拉他停下:“陆川,你心情不好不要憋着,你要和我说。”
陆川静站片刻,忽然转身把她抱进怀里,他胸膛因为炎热的天气出了一层湿津津的汗液。
狄然觉得热,刚要挣扎出来,陆川开口:“我都没带你去过什么地方,也没给你买过什么东西。”
和他在一起前,狄然哪里都可以去,假期总是和李东扬出国旅行,和他在一起后,狄然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平县,只能看着杂志上的图片幻想。他每次提起要带她去玩,她的头就摇得像拨浪鼓,嫌旅行太累,可她那活泼好动的性子怎么可能会累?
和他在一起前,狄然虽不至于骄奢淫逸,花钱也是大手大脚,和他在一起后,她不舍得买太贵的衣服,不舍得吃太贵的蛋糕。她知道陆川会给她买喜欢的东西,因此每次上街时眼睛都不敢乱瞄。
狄俊华的话每天都会在耳畔响起很多遍,开始陆川觉得这只是暂时,总有一天都会好,可越回响起来越刺耳。明明她是可以被别人捧在掌心的公主,却偏偏什么都抛掉不要,要和他一起尝那些她从没吃过的辛酸苦辣。
而对于陆川来说,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会在哪。
狄然闻言一愣,随即举起手,笑吟吟道:“谁说没有,这不是你给我买的吗?”
不过一百块的银戒,她笑容甜甜的,好像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一样。
“那首歌我学会了。”陆川手掌顶住她后脑的头发,像是要把她的头揉进自己胸口。
她刚洗过的头发滑腻腻的,飘着淡淡的牛奶香。
狄然隔着衣服亲了亲他的锁骨:“那你唱给我听。”
狄然没听过陆川唱歌,也很少见他听歌,她从来不知道陆川唱歌时嗓音这么动听和温柔,有一点小跑调,但不妨碍她听得津津有味。
盛夏燥热的夜里,知了永不停歇地叫。
狄然脸颊热出了汗,和陆川的衣服贴在一起,皮肤只隔一层布料相接,她能感觉到陆川每一个发音间、每次呼吸间身体的震颤。
狄然突然挣扎着从他怀里扭出来,笑嘻嘻捂住他的嘴:“别唱了别唱了,我后来想了想,这歌寓意不好,那歌词不是在说以后会分手吗?下次唱明天你要嫁给我,那个好。”
女孩洁白的肌肤、盎然的小脸在凄明的月光下闪烁,她的眼睛像是天空稀疏但光芒闪耀的星星。
陆川长久地凝视着她,不愿意将眼神挪开半分,他像是入了迷着了魔。
狄然见他眼睛不动盯着自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颊有没有脏东西:“你总看我干什么?”
陆川说:“我爱你。”
“我知道。”狄然听了他的话,眼睛不由得弯成一道月牙。
陆川注视着她,目光是深彻的虔诚。狄然说她知道,可他觉得她不清楚,或者还不够清楚,他有多爱她,只有他自己和往后余生漫漫的时光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