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快乐与悲伤、绝望与幸福在生活中留下怎样浓重的喧嚣和色彩,时间都不会为此停止流逝。
距离车祸一个月之后,顾南楼右手上的石膏终于到了能拆掉的日期,陶晚凉便陪他去医院。石膏拆掉前医生仔细检查了骨头愈合状况,认为已经没有问题,便只嘱咐了一些保养事项,又督促顾南楼要注意进行功能复健,适当进行肌肉锻炼。
他们走出骨科病室之后,陶晚凉又带他去了精神科。
虽然他现在已经恢复正常,但是抑郁焦虑症如果不注意用心防治,复发风险很高。陶晚凉不放心,前几天便和顾南楼说了她的想法,他没有排斥,非常痛快就同意了。
顾南楼自己以前也一直在积极配合治疗,他也想快些恢复,好能正常地和陶晚凉在一起。
他有自己的主治医师,从他回国这几年,经常帮他进行心理疏导和药物治疗。
他们前天就和医生预约了时间,进诊室之后,宋向阳非常熟稔地同顾南楼打招呼,寒暄过后请他坐下,视线却落在他身旁的陶晚凉身上,微笑着问好:
“你好,陶小姐。”
陶晚凉难掩惊奇:“您怎么知道……”
宋向阳眨眨眼睛,做了个“我当然知道的表情”:“顾南楼做我的病人已经三年了,我当然知道你。”
陶晚凉还是十分惊讶,疑惑的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宋向阳神秘地笑着,并不作答。
怕陶晚凉继续追问,他正下脸色,摆出专业医生的态度开始询问顾南楼近况:
“最近还会觉得心情压抑,或者烦躁焦虑吗?”
顾南楼握住陶晚凉的手,笑了。
他没有回答,但是宋向阳轻易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耸了下肩膀,笑着说道:
“恭喜你,照这样来看,可能明年你就不用到我这里来了。”
顾南楼推了下眼镜,挑眉笑着回道:“借你吉言。”
两个男人神神秘秘,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陶晚凉怀疑地眯起眼。
之后就是一些例行询问,除了上次病情发作,顾南楼平时几乎和正常人一样,最后宋向阳沉吟着,只是叮嘱他要继续观察,但并没有说他的情况有所严重,也没有让他吃药,陶晚凉松了口气。
复检结果还算顺意,关于病情的询问结束,宋向阳向顾南楼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顾南楼看见,却转而将视线落在陶晚凉身上。
陶晚凉以为他有事要说,凑过去低声询问:“嗯?”
顾南楼摇头笑笑,紧了紧握住她的手,然后松开起身:“我去洗手间,晚晚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诊室里只剩下医生和病人家属,宋向阳非常随意伸手招呼:“陶小姐,坐吧,我们聊一聊。”
陶晚凉在刚才顾南楼坐过的椅子上落座,忽然想到什么,特别担心地问他:“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当他的面说吗?”
说到这里,心脏一下收紧:“你不会是告诉要我,让他回去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
宋向阳被她逗笑了,还有心思逗趣:“他那个病,本来也应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保持心情愉快,但是……”
“比起我的心理疏导和药物治疗……”宋向阳眯起眼睛微笑,抬起一只手指,轻轻指向陶晚凉。
“你才是他的特效药。”
陶晚凉心脏偷停了一拍。
她快速思考着,犹疑地问他:“你刚才也一眼就认出了我,顾南楼和你说起过我?”
宋向阳双手合十,抵在桌面上,认真回答道:“他到我这里看病的三年来,每次病情有所好转,都是因为你。”
见陶晚凉错愕,他在心底里感叹顾南楼这个闷骚,居然什么都没告诉爱人,也真是能忍耐。
“好吧好吧,向家属报告病人情况也是我的工作,陶小姐知道他为什么会得病吗?”
“因为他的母亲?”
“不止。”
顾南楼的病和基因遗传有一定关系,他的父亲有很严重的焦虑症状,而母亲和父亲结婚时,只看中了他企业家的身份,婚后逐渐发现老公不正常,她并没有进行关心疏导,反而对发狂的丈夫,只有厌恶和恐惧。
顾南楼就是在父亲不定期狂躁,和母亲的冷眼旁观中度过童年的。
这样扭曲的家庭环境,和来自父亲的基因,让他在少年时期出现了一定人格障碍,他缺乏共情能力,随着年龄增长,愈发冷漠沉默,偶尔还会情绪失控。
每次丈夫歇斯底里发病后,邻里在背后悄声嘀咕,指指点点;学校老师多次打电话和上门反映,不断委婉地提醒她带孩子去看一下心理医生……这些并不光彩的事,让母亲对家里两个本应最亲密的人,越发嫌恶。
后来父亲经营失败,公司破产了,家里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母亲说父亲就是个只会发疯的废物,吵架时父亲病情发作,义无反顾从楼顶一跃而下,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
他跳下去时的表情,却前所未有的宁和,仿佛终于找到了归宿。
这个画面在年少的顾南楼脑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为了躲避别人的眼光,母亲带他到国外打工讨生活,又嫁给了当地一位生意人,男人很讨厌这个阴沉的继子,喝多了没少打骂他,下手不知轻重,母亲从来不管。
后来她怀孕了,小儿子出生,像丘比特一样活泼可爱,和有缺陷的长子完全不一样。
没有犹豫,为了维护自己现在的家庭,母亲只留了一点钱给他,就把顾南楼赶出家门。
顾南楼大学期间一直是在勤工俭学中度过的,青春活力的校园环境也不断影响到了他,他开始学习与人交往的技巧,隐藏真实的自己,主动去博得老师和同学们喜欢。
毕业后,他用攒下的钱和同学合伙开起一家公司,但是由于年轻缺乏经营经验,他听信合伙人建议,采取了错误的金融政策,公司在最开始蓬勃发展几年后,慢慢开始走下坡路。合伙人发现情况不妙,提早挪走公司钱款,跳槽去别的地方了。
最后留给顾南楼的,只有银行债务和数不清的烂摊子。
那时候他整日为了筹款奔波,过于巨大的压力下,整夜整夜不能合眼,慢慢出现了严重的抑郁症状,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而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母亲。
走投无路下,他不得已去找母亲,想请求继父帮忙融资,但是母亲听完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就把门关上了。
“你和你爸爸一样,都是只会发疯的失败品,但凡你还有点孝心,就不要再来打搅我的生活。”
他当时已经三天没睡了,连日奔走下疲惫的身体,紧绷的神经,都让他抑制不住感到痛苦焦虑,真的太累了,只有他一个人在世上苦苦煎熬,到底什么时候才是解脱。
他想起了父亲在楼顶时的表情。
所以有了车祸。
被陶晚凉救起,他从医院中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询问那个送他来的姑娘在哪,护士小姐只好将陶晚凉的留言原封不动告诉他,什么雷锋,不过是不想让他找到罢了。
他在医院休养了一周,重新打起精神,努力挽救公司,被他的执着所感动,终于有一家银行原意帮他解决问题,于是在深刻反省失败,重新组织公司结构后,他力挽狂澜,将公司带出了困境,并且蒸蒸日日上,用了整整两年多。
而这期间,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动力,是陶晚凉。
他查到陶晚凉的档案之后,找到她所就读的大学,每当抑郁病症发作,或者感到痛苦难熬的时候,就回国去探望她。最开始只是想偷偷看她一眼给自己鼓劲儿,后来又想等事业稳定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她面前,说一声感谢的话,再后来……
他想要和她在一起。
“顾南楼算是我治疗过的病人当中最奇特的一个了,他在国外就一直积极治疗自己的病,但是因为工作压力大,所以病情反反复复,三年前他到我这来,向我讲述自己的病情,神色清明地仿佛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焦虑症的患者不是他。”
“他非常配合,从不隐瞒病情,但是这种病用药物介入治疗只能是辅助,想要彻底痊愈还是要靠患者自己转变心态,走出低落阴影,所以我建议他有意识地去寻找‘心理支持’,他告诉早就已经找到了,我才知道了你,陶小姐。”
“不得不说,你的存在,比我的治疗更有效果。”
宋向阳开玩笑道:“我是不是可以叫你,医学奇迹?”
陶晚凉咬住嘴唇。
原来顾南楼为了更完美地出现在她身边,独自一个人做过那么多努力。
宋向阳见陶晚凉心绪震荡,他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将一只手放在桌上,随意敲打。
“他现在的压力基本上都来自于工作,不得不说,他那个工作态度太折寿了。”
不赞成地摇头,宋向阳继续说道:“现在你们很显然已经在一起了,他现在状态不错,我相信有你在身边安慰和疏导,他离彻底痊愈已经不远了,记得请我喝喜酒。”
“啊,关于遗传问题也不用担心,儿童发病都是有诱因的,如果你们给宝宝一个健康快乐的童年,就不会出现问题。”
话说到这,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有熟悉的脚步声慢慢走近。
陶晚凉转过头,看到顾南楼推着眼镜走过来,问宋向阳:“说完了?”
见对方摊手点头,他俯下身问陶晚凉:“晚晚,我们回家吗?”
陶晚凉拿锐利的小眼神瞟他:“这些也是你让医生告诉我的?”
顾南楼挠挠鼻子,垂下眼睛:“我不太好意思亲口说……”
没等他说完,陶晚凉便从椅子上起身,拍拍他的手,又搂住他的胳膊,笑颜如花地说道:“回家吧。”
两人向宋向阳告别,宋向阳走出去送他们,听到那对连背影都散发着甜蜜味道的情侣边走边说:
“回去赶紧把东西收拾一下,机票我都订完了,爸妈盼着见你,电话都快把我淹死了。”
“晚晚,我去见叔叔阿姨,送什么比较好?”
“你已经是打包送上门的金龟婿啦,能把我推销出去,我妈都要偷笑死了,你送什么他们都喜欢,安心啦~”
“其实我在那边还有两套房产……”
“闭嘴,普通一点就行。”
……
真好啊,宋向阳由衷感慨着,转身回到屋里,给他的老婆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