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晚凉是在上大一的时候接收了身体与这个世界的记忆,最开始她一度战战兢兢,怕被陶爸陶妈发现女儿换芯的端倪,为此还拼命努力学习,主动争取到留学交换的机会。
遇见顾南楼是一年留学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期末她和另一个留学生都得了a,但是教授却把奖学金颁给了那位白人学生。她怒气冲冲地拿着成绩单去找教授理论,秃顶教授只是扔来一本校规手册,呵斥说她国家的人不懂得礼貌。
陶晚凉冷漠地嘲讽他:“东方人的礼貌不是写在手册里的,我们讲究礼尚往来。”
回国的机票就订在后天,各项手续已经办理完毕,再节外生枝不是明智之举,虽然气愤,陶晚凉并有同教授起冲突,满心愤懑,便拎起书包到广场去喂鸽子散散心。
回学校的路上经过公园旁边的圣朗科街,那天阴云沉沉,按照天气预报,不久就会下暴雨,已经开始刮起大风,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几乎都埋头往地铁站的方向奔跑。
陶晚凉也怕半路被浇,就想到抄近路,在转过一个偏僻的拐角后,她错愕地发现不远处有一辆出车祸的汽车,撞在路边灯柱上,车头狠狠凹进去,事故不知道发生多久了,居然没有人发现。
她飞快跑过去,立即注意到车内还有人,可安全气囊没有弹出,那个人满头是血地趴在方向盘上,生死未卜。
惊慌之下,她手忙脚乱立即拨打救护电话,被告知最近的医院离这里也很远,救护车大概需要15分钟才能到达。
不知道车里那个人的情况到底怎样,还能不能坚持15分钟,她努力打量车里,只能看出他扭曲地蜷缩着,被困在方向盘与车座之间。这个姿势容易呼吸不畅,怕引起窒息,陶晚凉赶紧从破碎的车窗里使劲儿伸长胳膊,把车门打开,仔细观察伤者状态。
男人目测除了头部受伤,没看到其他部位有血迹,他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十分痛苦。
她大声呼唤:“你还好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被声音唤醒,那个人皱眉痛苦呻、吟,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瞳孔失焦。
“我的天!谢天谢地你还活着!能动吗?我先拉你出来?”
男人视线游移着,缓缓落在陶晚凉脸上,似乎在逐渐恢复意识,现在才察觉到自己当前的状态。
接着却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让陶晚凉错愕不及的话。
他说:
“……别救我。”
说的是中文。
竟然还是异国遇同胞,可没料到对方会丧失求生欲,陶晚凉一脸震惊,才寻思过来这可能是个自杀现场,但是人命大过天,她不能放着他不管。
她一言不发,沉默地上前仔细摸索他的身体,见他并有特别痛苦的反应,基本确认身上没有骨折和内脏破损,解开安全带,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人拖出来。
对方明显不合作,他高挑的身材又被卡得死紧,眼看他呼吸越来越困难急促,脸色惨白如纸,担心他缺氧再度昏迷,陶晚凉急得直跺脚,忍不住气愤,开始吼他。
“我今天也不顺意,大家都一样,你不坚持下去怎么知道明天没好事儿?”
“除了家破人亡,没有值得绝望的,你现在人还没死呢,就给我好好活下去!”
可能是不堪忍受濒临死亡还要被骂,也可能仅仅是为陶晚凉龇牙咧嘴一直不放弃他的架势所动容,男人开始细微回应,主动配合她,费力地挪动身体。
他肯动作就容易多了,很快陶晚凉就抱着他从车里出来,摊在车边。
疾风越来越劲,夹杂着愤怒的雨点,咆哮着砸落满地,以及车边可怜男女的身上。男人流血的脑袋无力低垂,靠在车门边,陶晚凉怕雨水淋到他创口导致感染,赶紧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兜头笼在他头上,雨水不断蚕食着她单薄的内衫。
后车门不知刮到哪里,凹陷变形,陶晚凉使劲拽拉也打不开,无奈之下,她用力用肩膀顶起他的身体,小声念叨:“再坚持一下,咱们去那边。”
几步远外就有带遮阳棚的休息座椅,陶晚凉几乎半抱着他踉踉跄跄走过去,扶他在长椅上躺平,调整好姿势。这一圈折腾下来,她脸上、脖子还有衣服上都沾满了他的血。
她蹲在椅子边仔细观察男人头上的伤口,弯曲一条,皮肉翻开,血流如注。立即从包里翻出一打干净纸巾捂在他头上,男人无神的眼珠一直虚虚落在她身上,像个破布娃娃,但是呼吸逐渐平稳,也没有呕吐现象,看起来好多了。
陶晚凉长舒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心脏因为紧张砰砰跳动着,她用力握住他的手,喜不自禁地感叹:“还好,还好……”
男人眼光微动,但仍没有多大反应。
救护车还没有到来,四周大雨倾盆,没有人路过这里,她也没带伞。陶晚凉怕水珠吹过来打湿他,跪起来挪动身体,正挡住他头的方向。左手拿着纸巾按压伤口,把手肘抵在他头顶上方的扶手上压住外套一角;右手握他的,手肘抵在椅子边沿压住外套另一角,就这样跪在泥泞湿地上,用自己的身体和衣服撑起一片小小的帐篷,为他遮挡风雨。
男人的眼光慢慢有了焦距,最后凝在她脸上。
发现对方有反应,陶晚凉绽开一个沾满雨水的狼狈笑容,替他劫后余生感到由衷喜悦,她眼眶红红的,打量着男人的脸。
说实话陶晚凉现在回忆起那时候顾南楼的样子,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死气沉沉。
半长的头发黏在额头上,满脸都是滑落的鲜血,眼圈阴翳,脸却苍白得像个死人,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唯一能看的下巴上还长满青色胡茬。
这是一个被痛苦折磨着的人呐。
到底是经历了多大的磨难,才会连死亡都不再畏惧了呢?
陶晚凉心中酸涩,轻轻摇晃着他的手,像哄幼童一样低低地,温柔地呢喃。
“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不要害怕,我守着你,已经没事儿了……”
“没有晕过去,你真棒!很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很快就会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像宁静夜晚母亲唱的摇篮曲,怜爱地轻哄受尽委屈的孩子入睡。
虽然外面只有狂风和暴雨,脑袋里还一直传来让人呕吐的晕眩和疼痛,甚至大雨倾泻的嘈杂让他有些听不清陶晚凉的声音,但是在这个简陋飘摇的小空间里,顾南楼忽然不可抑制地感到温暖与安心,疲惫不堪的身体,痛苦至极的灵魂,终于都可以安宁下来了。
给予这些的,却不是死亡。
他闭上眼睛,听到救护车鸣笛到来的声音。
……
救护人员动作迅速娴熟,将顾南楼抬上急救病床,他的意识在消散坠落,眼睛如何努力也睁不开,却艰难细微地滑动着刚才一直被陶晚凉握住的手,似乎在挽留和祈求。
陶晚凉心软了,正巧医护人员走到身边问她是不是家属。
她回答,是。
然后跟随护士一起爬上车,握住顾南楼的手。
他终于安静下来。
救护车飞驰奔往医院的路上,陶晚凉一直都握住他,直到抵达目的地,护士将急救病床推下车,她才松开手,顾南楼似乎挣扎了一下,但是立即就被奔跑着的医护人员快速推往急救室了。
陶晚凉缓缓将手放下,站在医院门口,目送他远去。
良久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边活动酸涩的手臂,边步伐疲惫地走向休息区,心情却十分轻快,她摊坐在长椅上,用医护人员送来的毛巾擦拭身上的血和水珠。
护士走来向她确认伤者身份,她只好说实话,自己并不认识他,只是个好心路人。
没有办法,护士小姐只得去搜索顾南楼的证件与电话。陶晚凉累坏了,葛优躺靠在椅子上休息,一时懒得动弹,没多久却瞥到护士小姐拿着他的手机回来,面色为难地互相低语。
她略微停顿,还是主动走过去询问状况。
护士皱眉盯着手机,一脸惊讶与纠结:“联系不上这位先生的家属,我打过去刚说是医院,对方就直接挂掉了。”
“……知道是什么家属么?”
“手机备注是母亲。”
这大概就他绝望到甚至想要放弃生命的原因吧。
听护士低声说他钱包里的现金不够支付医药费,陶晚凉开口询问了下数额,随后轻咬住嘴唇。
只是稍作考虑了一下,她就拿出自己的卡,里面有这两年打工的积蓄、攒下的生活费还有奖学金,不算多,付完救护车、检查费和手术费等等就见底了。
算了,钱还能再赚,但是那个人明显更需要帮助。
但愿他能通过这些小小的善意,重新怀抱希望,面对生活吧。
陶晚凉在付款窗口掏空了自己的小金库,但是心里得到了极大充实与满足,甚至心绪膨胀想给自己唱一首学习雷锋好榜样。
虽然还是有那么一丢丢肉痛和心疼,但她安慰自己,就小拇指甲那么大。
……大拇指甲。
付完款,护士小姐问她是否要给那位先生留下些信息,方便对方联系,陶晚凉寻思自己后天就回国了,估计以后也见不着面了,摇摇头。
“帮我告诉他,要好好活着,不然我就白救他了。”
“钱不用还了。”
“就说我叫雷锋。”
然后自觉帅气地甩起打湿成绺的头发,转身潇洒离去。
步伐豪迈,满腔激情,……在巴士站等了半天。
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还是得坐巴士回学校,打车费太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