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狼烟四起的金戈铁马,目光所及之处,旧日朱玉铺就的重檐屋顶处早已火光冲天。
那彤云织就的橙光,反为平倚小楼的少女浅浅勾就一圈模糊的光圈。
将泷执着茶杯,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两只酒窝盛着浅浅一层蜜糖,与她褐色的光洁皮肤分外相衬。她简单地啜了两口,那清澈的茶汤便在她动作下旋转出了小巧的涟漪。
接着她随手一掷,那茶杯应声而落。不过是几个呼吸错落间,原本隐藏于不远处树影幢幢处的侍卫,就已然恭敬垂首于她身前。
眼看那少女就要抬步离去,一直作侍童打扮的少年终于张口:“公主,这是要去哪里?”
将泷轻晃腕间环翠叮当,笑意苒苒:“当然是回公主府了。”
高嗣继讶异地微微瞠目:“你不怕那叱卢氏派人捉你了?”
代战公主却莲步轻移、裙不惊裾,端的是贵胄随心出游的贵女形象。
“瞧你这话说的,公主府是皇上亲封给代战的府邸。有什么可怕的?”
“你的意思是,这场风波已经定了?”沉吟了两秒,高嗣继问道。
将泷笑而不答,脚步却不慢,转眼已出了这小小勾栏。
底下的老鸨笑成一朵花,一脸铅粉直往下扑:“您这是要走了?我们这的姐妹可是不舍得您紧呢。”
这事还要从几天前说起。
离开大牢后,将泷竟是没向山林深处隐蔽,反而是径直逃向那满楼红袖招的勾栏瓦舍。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想来叱卢氏就算再怎么地毯式检索,也不会想到一介公主会来到妓院。
当时,迎着老鸨惊异防备的眼神,将泷羞涩地用圆帕遮脸,曼声解释道:“不瞒姐姐,小女子从小就对那胡须满面、虎背熊腰的雄壮男儿不感兴趣,反而对秀雅绝俗的女儿家充满了亲近之情。还望姐姐体谅着个。”扭扭捏捏说到最后,已是声若蚊呐细不可闻。
那老鸨也是见多识广,了然点头后,接过她手里塞过的金锭就笑没了眼睛,很快将这穿金戴银的人送上了楼。虽然这楼层矮小,可不得不说风景绝佳,身处闹市又能将大半街景尽收眼底。
这绝对是居家旅行、躲避逃杀的最佳场地。
“你真的喜欢女儿家?”伴着老朽木头的嘎吱声,当时的高嗣继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
“喜欢又如何?”将泷瞥他一眼,“香的不是比臭的好多了。”
那几日,将泷可着实是过得滋润得紧。
不说散发着自然清香且无毒的新鲜瓜果可肆意享用;也不讲柔软舒适、和公主府内坚硬硌人的床板截然不同的被褥;更不论那无数次趁着微风正好去望凭栏,好整以暇地观看看着无数汗流浃背的侍卫,四处寻觅自己踪迹的悠闲惬意。
单说那一群群香风阵阵、形态各异、各具旖旎风情的妓女好了。
将泷是想怎么凑趣就怎么凑趣,想怎么一起玩编花绳就怎么编花绳,想怎么学着穿衣打扮就怎么穿衣打扮。
更比说虽然这些人大都是npc,但是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她超喜欢里面的。
比起将泷这段时间当公主清心寡欲的生活,简直……就是天上人间好嘛!
而暗爽到无以复加的将泷,最喜欢的人还是那第一天亲自迎接她的老鸨。将泷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拉着脸上厚重的粉扑簌簌往下落的菊花老鸨寻一处静谧之处,时而窃窃私语,时而相视而笑。
当真是美丽到令人见之忘俗的画面,令一旁的高嗣继无数次想自刎,来闭上自己难以瞑目的双眼!
这两位简直可堪称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直到最后要离去时,将泷还执着人家的手依依不舍,眼泪都含在眼眶里打转转了。为此,将泷还留下了一块薄如蝉翼、织着细密卷云纹的方帕以作纪念。
她嘱托道:“我从前有一位落了难的王家姐妹,若是你见过,还请务必帮我留下,到时候我自是有重金酬谢姐姐。”
一般来说,这老鸨能在这样人员复杂的地界立起了自己的势力,就绝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也许是这些天和将泷聊得实在是不错,最终还是沉吟着收下了方帕。
话回到此时。
眼见着屋楼起火,将泷一行人一路疾行,不出几刻钟,公主府的轮廓已是露出模模糊糊形状。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自己回到这龙潭虎穴?真不怕一个行将踏错,被那叱卢氏抓住吗?”
“话虽如此,可小女子实在是想念我那薄情寡义的薛郎,当真一刻都等不及。”公主殿下美目流转,可当真是勾魂夺魄,“再说了,你当真以为那捆绑叱卢氏的只是普通的绳子吗?当真以为只有他们会下药吗?”
高嗣继打了个哆嗦,默念清心咒:所以到底为什么要惹到这个疯子公主啊。
而与此相对的,这一段日子的西凉国可真是热闹得紧。
如将泷预料,那叱卢氏已趁着这几日功夫,已经联合众官暗查皇上,果然顺着蛛丝马迹,发现了皇上安插在这些肱骨重臣的眼线和陷阱。
什么?你问为什么一个小小的言官能动摇皇上的地位?
当然是因为这个副本就是个用来嫖的游戏,不说别的,能逻辑自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吗?
不说别的,在原本的设定里,薛平贵一个敌国的地痞流氓还能尚公主、当皇帝,还有比这事情更离谱的吗?
所以,将泷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她只是以皇上那多疑的性子,推测出他并不会放心这些手握大权的臣子每天随心所欲地把握着朝纲,顺势做了个顺水推舟,将这条迟早会点燃的战线提前到了皇上尚未羽翼丰满的时刻。
然而嘛,这一次逼宫却并未大获成功。意欲改朝换代的乱臣贼子们,居然被大义凛然、毫无畏惧的驸马薛平贵所缉拿归案。
既然这条时间线更改了,那么薛平贵上位的时间自然也有所改动。
代战公主的便宜老爹自然是感激不尽,因着一夜乌丝尽白,显然很难再理朝事,索性将帝位直接传给了忠心耿耿的驸马,然后抑郁难平的,驾崩了。
那么此时,按理说应是正春风得意的驸马薛平贵明明应该受到朝臣恭贺,但是竟然不见踪影,不知道消失到了哪里去。
将泷转着公主府密室的钥匙,玩味一笑。
推开密室厚重的门,扑鼻而入的,是一股长久不透气以致泛臭的湿漉漉的潮气。
然而探入两三步后,却是人失禁后的尿水,以及没有处理过的呕吐物混淆的沼气味道。
凭借着一星烛火,将泷才隐约看见,被五花大绑束缚在角落的男人,竟然只着个单薄中衣。
将泷又向前走了两步,似无意地踩了一下绳子,引得那蜷缩在灰尘蛛网里的人抑制不住地咳了出来,那摧枯拉朽之势,让人不由怀疑这个人是否下一秒就要咳出了内脏。
“呀!”将泷又抱歉又讶异地后退了半步,“不好意思,没看见您。”
她慢慢地靠近了几步,细细观察,这才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捂住了嘴惊叫道:“父皇!”
但似乎转眼又回想起自己的父皇早已星驾,她这才吁出了一口浊气。
却见那已“驾鹤西去”的皇上满身污垢,下裳干涸了不知多少的污血。身侧还有被摔碎的碗和褐色浓稠药渣,那色泽乌黑至极,不知是多掺了多少倍剂量的药剂才能调和而成。
显然,这位昔日傲然不可一世的皇上,不但没有死,反而被人给囚禁了,甚至还是在这公主府不知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这回将泷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她知晓薛平贵小肚鸡肠,却没想到竟是心思狭隘到了这种地步,连给自己亲生兄长一个有尊严的死法都不乐意。
不过转而一想,薛平贵现实生活里都没干过人事,更别说他依旧只当这是个游戏,所有的npc都是供他驱使的道具而已。
然而,真的只是普通的道具而已吗?
将泷微微笑了一下,倒是没有说话。
很显然,薛平贵并没有很认真地处理这些事情,只是很敷衍地把他游戏里的亲生兄弟锁了起来,别的不说,他居然连痕迹都没有消除干净。
一丝光线从将泷的瞳中转过,她俯身,自层层稻草下拾出了一张已被揉皱的纸笺,借着密室里昏黄的光线,迅速浏览了一遍那明明已经被汗水浸湿模糊、笔锋走向却依旧令人非常熟悉的文字。
将泷终于笑了。
原因无他,只因那信笺的落款,不正是不久前刚刚见过的“叱卢氏”嘛。
看来这薛平贵倒是有两把刷子,倒是不辜负自己的毒药,真的吊住了这个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叱卢氏。
就是不知道,要是后者发现薛平贵没有解药,只有毒药的时候,表情又会是怎么样的精彩呢?
一片黯淡的光线里,她终于温和地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