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子齐姜最喜白梅,所以在香雪海小住期间她特意向大太太要来了东苑那个三进院。
满庭霜里种的全是重瓣白梅,一簇簇的,和雪混在一起分外瑰丽。
吃过汤圆后她悄悄的拉着十娘子和七娘子齐娆一起去她的院子里。
十娘子进门时还是略愣了下。
白梅枝上挂着无数盏碗烛,红烛燃着,灯火随风摇,装蜡烛的碗是透明水晶,在夜空下如烁烁繁星。
烛光将白梅染为橙红。
可惜天公不做美,又下起了雪。
“阿鸾,”九娘子唤了一声,她提着灯笼站在廊下。
九娘子一贯喜欢鲜艳的颜色,所以今天她穿了一袭玫瑰红对襟长裙,外拢鹅黄大袖衫,裙边和袖边滚了一圈狐狸毛,衬的人无比娇艳。
十娘子收回目光,提裙走了过去。
上元撑伞跟在她身后。
九娘子吩咐丫鬟在亭中摆糕点,“这里的景致最好。”她说话时笑的开心。
七娘子终究年纪大些,更加沉稳,“阿猗,”她叫了九娘子的小名,“不要一惊一乍的,女孩子应该文静些。”
“对不起。”九娘子咬了下舌头,“我自罚三杯。”
她只是口头上声称要自罚,却压根没有叫丫鬟上酒的意思。
当然七娘子并不会抓着她不放。
七娘子一晒了之,自顾自的斟了一杯金桔汁,随意点评了几句满庭霜,“此花裁的不错,错落有致,多一分则显得喧闹,减一分又嫌它萧疏。”
“哎,我瞎弄的。”九娘子一边和七娘子扯些家常,一边将一碗牛乳桃胶挪到十娘子面前,“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正巧我发现厨房里有,便叫青衣做了。”
十娘子刚拿起筷子想夹一块白糖梨酥,闻言筷子的落点变了。
她夹了一块梅花糕放在盘子里,又勺了一勺桃胶。
好甜。
这牛乳甜的让人牙疼。
十娘子对天发誓,她肯定不吃这么甜的点心。
但她不能抗议。
天知道是什么情况。
自三月前她于齐府醒来怪事接二连三。
她失忆了。
人们不能违背她的直接指令。
湘灵对她很客气。
现在又多了一个不能近身楚繁炽。
十娘子决定今晚去见一下隔壁家的倒霉孩子。
“阿鸾有心事吗?”七娘子觉得十娘子今天过于安静了。
十娘子寡言,但一般还是会和她们姐妹讲上几句客套话的。
“我在想二姐。”十娘子悄悄地放下勺。
这碗牛乳她喝不下去。
她怀疑九娘子往里面搁了半盒糖。
她尽力了。
“也不知她在锦官城过得好不好。”十娘子用帕子压了压嘴角。
七娘子也有些怅然。
她想二姐姐了。
七娘子以一手好飞白在京中贵女圈扬名,而她那一手字正是二娘子所授。
二娘子齐如红颜薄命,命途多舛。
她才华横溢,但婚事上极为坎坷。
大老爷原本将二娘子说与自己的得意门生,不了准二姐夫出京赈灾时路遇劫匪一命呜呼,二娘子不得不在家里守了三年望门寡。
这三年一守,二娘子越发心灰意冷。
她与四娘子交好,一些心里话对四娘子交过底。
四娘子在得封太子妃后特意去大老爷面前替二娘子说和。
大老爷那晚和二娘子秉烛夜谈了很久,翌日特许二娘子自梳不嫁。
齐家十个女儿,还出了一个东宫太子妃,不差二娘子这一个。但京中人嘴碎,大太太便给了二娘子一笔钱财,叫二娘子带她同母妹八娘子一同回齐家故乡锦官城住。
“前几日二姐写信说她办了女学。”九娘子说起这个二姐姐时一脸向往,语调无比轻快,“教族里的女孩子读书识字。”
她的梦想便是家有一湖一林,自此闲云野鹤,寄情山水,不为俗务所扰。
七娘子略略摇头,她听出了九娘子语气中的艳羡,“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不能……”她又把话截住了。
因为那句话是——不能和十娘子似的那般孤怪。
九娘子垂了头。
七娘子很轻的说,“父亲不会同意的。”
“尚未可知。”九娘子的目光落在十娘子身上。
事在人为。
四娘子进宫了,与她们没什么往来。
但十娘子还在家。
十娘子根本没在意七娘子和九娘子在说什么,她低头用勺子搅着牛乳桃胶。
她今晚得去对街走一趟。
九娘子最后还是叫了酒,姐妹三人喝到半夜,因此十娘子从香雪海溜出来时已经过了子夜。
进院后十娘子越发觉得这里萧瑟。
嘉陵几人不在,可能是去睡了。
料理杂活的仆人与粗使丫鬟倒是碰见了几个——靠着墙聚众唠嗑。
她见东厢房里亮着灯,抬手叩了三下门扉,随后推开门。
楚繁炽没睡,他披了件外袍跪坐在几案前。
他盯着案上的麻将。
很快,他将兰与中调换了位置。
十娘子眉心微微一跳。
他在推演边城攻防。
楚繁炽同她打了个招呼,撑着案费力站起,他想倒茶,一摸茶壶却发现水凉了,“稍等我一下,我去烧壶水。”
“我不喝热水。”十娘子移过一个枕头摆在几案对面。
她很没形象的坐在枕上。
楚繁炽倒了两杯凉掉的茶拿过来。
“你放了玫瑰花?”十娘子闻味就知这是普洱茶。
橘子味的普洱中混入了一丝花的清香。
这茶她好像喝过。
“你今天还生气吗?”楚繁炽很慢的挨着她侧跪下来,连袍委地时的散开幅度都算的一丝不差,很明显是跪给她看。
十娘子竖起手,示意他不要讲话。
她品了品自己心境。
“还好。”她说,“你为什么要披着衣服?”
“看着漂亮些。”楚繁炽解开束发尾的发带,捋起几缕青丝拨至胸前。发垂落,窝过一折,横在膝。
他穿了件浅蓝色内袍,披的同色外袍上金线刺绣宝相花,美丽而繁复。他过于瘦削,腰束紧后不足一握,华贵衣物往他身上一搭显得整个人弱不胜衣,我见犹怜。
十娘子拈起一枚花牌,“白衣衬你。”
“不好洗。”楚繁炽挪过来点心和果盘,“你花了多少钱记个账,过段时间我还你。”
十娘子一贯从善如流,“利息一月百钱加六厘。”
楚繁炽夹起块糖酥送过去。
十娘子凑近些,就着筷子咬了一口。
糖酥五分甜,里面加了桂花酱。
她垂眸看着点心,问,“你在梦里见过我?”
楚繁炽以问答问,“一名女子给了你一本书?”
“她并不是人。”十娘子打开橱门,拿出棋盘,她用黑子摆了一条线,“京城、石家庄、济南……扬州。”
她指着扬州,“见过景怡人吗?”
楚繁炽点头,他靠着几案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正神情有些怅然。
十娘子蝶翼般的睫掀起,视线撞到楚繁炽那如若水洗琉璃似的杏眸,语气不自觉的放和缓了三分,到唇畔的话也改了口,“天有六道,众生皆苦。”
狐狸精果然从小就懂怎么用眼睛勾人。
眉似颦非颦,目似泣非泣,一如烟笼寒水月笼纱,好似对他在想什么看的分明,又好似对他一无所知。
是个尤/物。
难怪齐鸾音能做到冲冠一怒为蓝颜,就是不弃罪魁祸首。
“九歌剑。”楚繁炽岔开了话题。
“沐雨谷。”十娘子持白棋,“请。”
楚繁炽提起些袖,羊脂玉般的皓腕上贯着紫红鞭痕,伤口凭借针线的缝合勉强拢在一起,看着触目惊心。
他拿了数枚黑棋。
“小心点伤口,别感染了。”十娘子觉得这人好怪,伤没好就拆绷带。
“没事的。”楚繁炽垂腕,以双指夹着棋,将手藏在袖中,“你好像很在意我的死活。”
“美人香消玉殒未免可惜。”十娘子企图通过书中那寥寥几笔推测涉及到自己的那条剧情线。
楚繁炽落子,“活着累。”
十娘子手指弹着棋,她目光盯着棋盘,随即落下另一枚白棋,“活着肯定是有代价的,没有平白无故的生与死。”
楚繁炽莞尔。
整个房间似是被这个笑映暖,世界顿时活色生香了起来。
“你笑起来好看,多笑笑。”十娘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楚繁炽推过一枚黑棋。
“杨同尘向扶桑人献城?”十娘子指节叩过棋盘。
楚繁炽眉微颦,看着可怜,这神情让人很想抱抱他。“修仙人堕魔?”
“你觉得神仙会助人为乐吗?”十娘子拿起几枚花牌,依次摆开。
这个世界百花齐放,妖怪遍地走,剑修不如狗。
每一位修仙人的修炼和飞升都要汇聚大量的天地灵气。
原本修仙世家雄踞华东,而后不得不搬迁至昆仑天池。
无独有偶,动用灵力也需聚合天地之气,在灵气弱的地方神仙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不巧正是仙族中人点化的仙门祖师。
将这些线索合在一起推敲,仙门的存在有些耐人寻味。
十娘子视线在棋子上徘徊。
联系到书中她的所作所为,十娘子敢断言,她要做的事就是诛仙救世,使人们安居乐业,重构一个更好的世道。
楚繁炽数秒连落三子。
十娘子移指改了几枚白棋的位置,她看了眼楚繁炽,“你不舒服?”
楚繁炽摇摇头,他移开手,有几分呀然地指了下棋盘。
十娘子手搭在膝,她沉思,“所以你只梦到了一部分事。”
“哪句?”楚繁炽问。
“师姐可曾听过一句词?花褪残红青杏小。”十娘子对此很不解。
楚繁炽沉吟片刻,他搂住十娘子的臂,仰起头,发沿肩滑下,搭在十娘子前臂的手侧挑着自己下颌,因手臂抬起的缘故外袍开始往下滑,斜成一线。
他自下而上的看着十娘子,“要不要猜猜看我到底喜欢谁?”
“用不着,”十娘子掐了下楚繁炽的后颈,“你长成这副模样我不管你心之所向在何方,人是我的就成。再者,你不愿意更好,你若心甘情愿,那折枝的乐趣何在?”
楚繁炽确实漂亮,天下正色,绮容仙姿,坐在面前当真是伊人如玉,像透明的冰烧琉璃盏。
“不过我不要别人碰过的东西。”她的手一点点的前移,骤然收紧,又松开,“懂吗?”
楚繁炽那秀气的眉颦过,他突然自己扼住自己的颈,自左向右寸寸移过,力道之大让十娘子怀疑他想掐死自己,过了会儿他松开自己,侧过头,咳了很久,终于能讲出来话时却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得……见一见景怡人。”
他呼吸依旧凌乱,“以后别掐我了好不好?我怕疼。”
“紫了。”十娘子掰过楚繁炽下颌,她看了看他的颈,手里转着棋子,“你怕疼……那为什么你家里人打你时你不跑?”
楚繁炽转过身,背靠案沿,手握紧至指节发白又松开,羽睫在颤,眼神涣散。他调侃,“不用自己洗衣服。”
他晚上做的那些梦很断续,有时是连上的,有时是跳的,场景时常模糊,但最初的梦是他以身封了柄剑,有人在帮他处理伤。
封剑自然是怕抢。
人想打他或想杀他多半是因那柄剑。
他仔细的回忆过那个梦——他全身都痛,可又不能将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剖开来找,就只好通过别人打他时喜欢往哪里招呼模糊定位一下这柄剑在哪里。
尴尬的是这群人哪里都打,胸、腹、胳膊、腿,毫无规律可言。
齐姝对他动手时倒是有规律,但就目前来看,齐姝只是单纯喜欢掐他。
齐姝丢开棋子,有些促狭的说,“我还给你吃的了,跪下,抱腿,喊姐姐。”
“不要,伤口疼。”楚繁炽凑过来,他睁着湿漉漉的眼睛,颇为水光潋滟。
十娘子安抚般的揉了下楚繁炽的后颈,柔声说,“妖怪也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指令无用。
看来这家伙和她颇有渊源。
楚繁炽拿了个橘子,“她叫什么?”
此刻他确定这个怪齐姝便是梦里的齐姝。
他很慢的拆着橘子。
“湘灵。”十娘子拿了瓣金橘,“我料应当是别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