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繁炽躺了约半个时辰就掀开锦被下床。
头发湿乎乎的很难受,尤其他的发很长,垂下来过了腰——因为他经常忘记剪。
他换过床单和枕头后推开窗,坐在藤椅里用棉绢拧头发。
楚繁炽边对窗梳发边发呆。
他生病昏睡时会做梦。
梦里情景恍惚半真半假,但诡异的是部分事情能和现实对得上。
比如路遇齐姝。
不过梦中齐姝没有拜访过靖国公府。
他们正式见面于一个极为尴尬的情景。
梦中皇帝得内卫密奏,说在两江福州一带寻访到安王踪迹,遂派钦差南下,明为追捕安王,实为扳倒两江总督邓和光。
钦差用的是左督查使杨同尘。
天子多疑,于是随员由楚家和齐家出,以楚制齐,以齐监楚。
齐丞相权势滔天,知天子不愿再加恩,故没敢推荐自己子侄,反而甩出齐后的亲妹妹昭阳郡主齐姝。
为行事方便,齐后当了次红娘。
换庚帖那日他见了齐姝。
梦里的齐姝比现实的这个活泼些。
南下路途无聊,齐姝偶尔会叫他一起出去玩。
到济南后他们去了趟大明湖,当地官员喊上名士作陪。
“你读过书吗?”那天齐姝这么问他。
“我喘不上气时手会抖。”他垂眸看了眼那页纸,说实话字确实挺烂的。
他气短,写字时使不上力。
“不,我问你有没有读过书。”齐姝眉挑了一下,“你哥在损你。”
“我读过法经与鬼谷疏议。”他说。
齐姝不喜欢诗词,她有点呆不住了,闲到开始在纸上画横格。
那张横格纸很快摆到他面前。
他以为是下棋,遂也提笔。
实心为黑,空心为白。
数秒后齐姝质问,“你学过怎么做战阵推演吗?”
“没有。”
齐姝接着问:“六韬和尉缭子读过吗?”
他点头。
“好,教你一下。”齐姝换了根细一些的笔,“这是城、山、林、河、巷。”
梦中有齐姝。
梦醒余隆冬。
楚繁炽抱膝缩在椅子里,这个姿势压到了伤,很痛,但他懒得动。
他大概是妖怪或者鬼。可惜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何来历。
三月前自梦中醒来他就失忆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只隐约意识到自己有事要做。
很难过的是他也想不起来这事是什么,连一丝头绪都欠奉。
楚繁炽丢开梳子,把错位和折断的骨接好,披衣端盆推门,他想去弄一盆水。
这酒味熏的他头疼。
一出门楚繁炽就撞上两个丫鬟。
两女坐在外间交头接耳,见他开门惊愕地站起。
再好的礼仪难掩眼中恐惧。
莫约一瞬,穿绿比甲的丫鬟神情变了,视线逐渐幽深,害怕与惊悚被别的东西取代。
她往这边走着,手抬了起来。
“不要碰我。”楚繁炽只好开口。
丫鬟仿佛记起了什么,猛的驻足,她缩回手,讪讪道,“我叫嘉陵,她是松花,还有一个秦淮,她主要帮忙干些杂活。”
“太晚了,你们去休息吧。”楚繁炽拎着盆出去了。
他没力气,折腾半天才弄了半盆水。
打水时楚繁炽觉得近三月来挨的那几顿打挨亏了。
他很幼稚的将梦境与现实混为一谈。
人类都一样。
所以等来等去他只等到了一个不活泼也不可爱的姑娘。
早知道会这样他三个月前就走了。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还好。
至少现实中的齐姝也是妖怪。
他拆掉关节处的绷带,重新洗漱了下。
入睡后楚繁炽又做了梦。
梦中的他和齐姝在吵架。
他躺在床上,半坐半卧,靠着枕和被。
齐姝站在窗前,侧首望窗外。
那是个秋日晴天,外边柿子树的一根枝桠横过窗,叶带霜,已转黄,树枝不堪重负般的弯着,沉甸甸的柿子挂在上面,点缀着未融的冰,棱边还毛茸茸的。
天蔚蓝,阳光洒雕窗,将窗扉的图案投在地板上。
齐姝说,“这世道不对,得改。”
他听见自己这般说,“难。”
齐姝那漂亮莲花眼瞟过房间,“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容易了。”
“那就得留郑节一命。”他咳了会儿,拿起方巾拭过唇。
“少死些人为好。”齐姝秀气的眉拧了一下,“郑节此人狠戾无常,为祸一方,留他反而殃及江浙。”
“你需要有借口拥兵不朝,又不能太明显。”他说,可能是咯过血的缘故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哑了。“不然鸟尽弓藏在先。”
他喝了口茶。“至少比什么都不做死的人少。”
血的那股铁锈味真一言难尽,甜腻甜腻的。
齐姝探身出去,摘了个柿子,捏了捏,大概柿子没熟——因为齐姝干脆利落地把柿子丢到了一边,“我需要去趟长沙,你有空吗?”
他把茶盅放回床头柜,“你要今天启程吗?”
“对,晚上走。”齐姝坐在窗台上,“我想看看洞庭湖周边的地貌。”
他挣扎着想起身,但只是靠在床架上不停的喘。
齐姝叹了口气,“你好好养病,别折腾了,我叫怡人陪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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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娘子很头痛。
她以为把楚繁炽捡回来找个院子搁着便万事大吉。
不料翌日傍晚她来看楚繁炽是否还喘气时发现这人发烧了。
她做了一件很有创意的事。
十娘子摊开本草纲目,她逐条款的看,想找一种能退热消炎的药草。
最后她发现有好几种药草都是退热的。
十娘子从中挑了最便宜的。她打发上元去买羚羊角、生姜和甘草。
她坐在贵妃榻上等上元把药煎好送来。
半刻钟后她过于无聊又摆了盘棋。
棋拟三军,格为汉界,黑白子相杀正酣。
一城将下时楚繁炽醒了。
“你来了?”他撑身坐起,数秒后手臂一折,只好靠着床架。话问的是十娘,但他那晶莹的墨色眸往左看,视线落在棋盘上。
“我来散散心,”十娘子拈着一枚棋子。“找你寻乐子。”
黑子落下,战局一变。
“你吃过饭了吗?”楚繁炽看看天色,感觉已经很晚了。
他居然从中午一直睡到现在。
“吃过了。”十娘子端详着这盘棋,“我给你拿了一盘桂花酥,你若是不喜欢就给嘉陵她们三个,明天我换别的拿给你。”
“六行四列。”楚繁炽见十娘子持白棋便开口。
滨海城攻防战,黑子走鸳鸯阵。
十娘子抬眸,“你会弹琵琶吗?”
“只会一曲。”楚繁炽答。
十娘子把棋收了,叫嘉陵取了柄金缕象牙琵琶。
“这琵琶是云贵总督谢德年赠与我父的。”十娘子信手徐徐拨弦,她调了下音。
谢德年是楚繁炽三舅。
她将琵琶递了过去。“唱一曲江南柳。”
“哪支?”楚繁炽费了些力气起来,他对镜梳了发,披上外袍。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十娘子起身,她在藤椅上落座。
楚繁炽挪开装茶具的漆木托盘,坐在八仙桌上,拿起琵琶。
琵琶很重,摆好的瞬间刺痛袭来,温热的液体又淌开,很快沿衣洇散,变得冰凉。
他拢了拢外袍,遮掩住血/迹。
楚繁炽当真只会弹一首春江花月夜,于是从中节选部分随便配了个调。
“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他想到下一句是“十四五,闲抱琵琶寻”,手一驻,四弦归为一声。
内厅过于寂静,能轻易听得见屋外落雪簌簌,更衬得惊弦裂空无比突兀。
这种清脆的乐音不应出现在一个平和的冬季傍晚。
楚繁炽搂着琵琶,一时低眉,羽睫微垂,有些失措。
“这词不是你们男人写的吗?出自欧阳学士之手呢。”十娘子支颐着头,说话时有些夹剑带刀,“怎么,豆蔻少女唱得,你便开不了口?”
论理楚繁炽声线不错,音柔甜脆,他又长得漂亮,丽色绝代,雌/雄/莫辨。
可不知为何十娘子很想冲他发脾气。
就像他们两人前几天吵了一架,但这一架中途遭人打断。
现在她非常想接着原话题吵,可他们之前不认识。
假设这架存在,她也不知道他们原本在吵什么。
但她想吵架。
她现在开始怀疑她很早之前就认识楚繁炽。
有些过火的话她说起来特别顺,一丝尴尬的感觉都没有。
楚繁炽斜着瞄了她一眼,先沉默片刻,随后很无辜的看着她,“齐姐姐你生气了?”
十娘子黑白分明的眸盯着楚繁炽,“对。”
她钳着楚繁炽下颌,很快掐出了两道淤紫,“我不该生气吗?”她话锋一转,“还是你觉得女人的命不是命?”
语气中的怨与怒令十娘子自己都讶异。
楚繁炽从桌子上下来,眼睛睁的很大,可怜兮兮的跪下来抱着十娘子的腿,“我们把他们杀掉吧。两命抵一命。直隶总督又如何?官居二品自树敌无数,秋审由三法司与内阁共审,六百万两白银能买得了两条命。”
十娘子怅然凝视着灯。碗烛就在她手边,烛焰温暖,但她觉严寒刺骨,“繁繁,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话在此时此刻戛然而止。
十娘子天鹅般的颈微垂,她敛眸。
楚繁炽别过头,他撑着桌子,咳了数声后一方白巾变得鲜红。
他们不约而同的琢磨起他们吵架的内容。
这不对劲。
两人心思各百转千回,一时静寂。
“其实我不知道我们在吵什么。”十娘子以手虚拢烛火,又移开。
但不知是何缘故,话可以很流畅的脱口而出,前后逻辑十分连贯。
此时她心里沉甸甸的,难过极了。
就如同真的有一位和她交好的亲朋为人所害一般。
“直隶总督……蒋磬吗?”楚繁炽站起身。
“不确定。”十娘子摇头。
“我开会儿窗。”楚繁炽走到窗前站了会儿。冬天风很大,把他的长发扬起,过了半晌他很平静的回来,侧跪在桌上,“我唱江南蝶好不好?”
十娘子托着腮,她眉颦起,伸手拨过楚繁炽的发,像抓猫一样的掐了掐他后颈,“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呀。”楚繁炽骄矜的甩了她一眼,中气不足语气还嗲。
不过十娘子发现这人仗着生了双杏眼趁目光流转间悄悄瞪了她一眼。
她当即白眼回敬。
“你瞪我干嘛?”楚繁炽将琵琶支在桌面上,很茫然的问。
“金屋藏娇的浓姬是不能有脾气的。”十娘子说。“你是我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不乖的话就先折了你的翼,再掐死你。”
她话语惊人但语气平淡。
楚繁炽眼睫垂了又抬,“金丝雀的声音很好听的,”他故意以一种懵懂的目光看着十娘子,“但我唱曲找不准调,这可怎么办?”
“一个怪女人给了我本书。”十娘子沉吟片刻后开口,说话前先皱了下鼻子。
“我梦到了些奇怪的事。”楚繁炽说。
十娘子倒了杯茶,她抬手挑开楚繁炽的外袍。
“你料设局者谁?”楚繁炽扫了眼十娘子的那犹如羊脂玉般的手,她指若竹节,纤细修长。
“浮云遮眼,一叶障目,此地神魔混杂,难断真相如何。”十娘子帮楚繁炽理了下衣袍,挨到他耳畔,低声说,“不过有句话你记住,若你敢对我不利我就杀了你。”
“有玉棺材吗?”楚繁炽抬手把顺肩颈垂下来的发拢回去。
十娘子又把他头发拨至胸前,青丝柔和垂着,淌过桌面,“水晶棺不好吗?”
“我不太喜欢水晶。”楚繁炽重新调了一下琵琶的音。
“太可惜了。”十娘子说,“我喜欢。”她微微仰头喝了这杯凉茶,“你如果听话一点我会好好待你的。”
楚繁炽靠着琵琶,“好难,那你还是欺负我吧。”
“乖啊。”十娘子用空茶碗轻轻按着楚繁炽的脑袋,“不然姐姐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