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觉得尴尬,楚繁炽捞起一捧雪,擦了手和下颌处的血。
“等下我把披风还给你。”他说。
伤口很痛,他神志有些恍惚,刚想站起身就是一阵头晕目眩,又赶紧合上眼睛,用手支着地。
十娘子很客气的颔首,权当打个招呼;她上前半步,蹲下,扳着楚繁炽的肩。
楚繁炽发觉有人按着他的肩,心中一惊,他匆忙要躲时却发现那只搭在他身上的手完好无损。
他眼眸间闪过一丝惊呀,“你居然可以碰我?”
此事太出乎他的意料。
从未有人可以近他的身。
一蓝衣护卫看见这一幕,眼睁大,嘴张圆,他想尖叫。
齐十娘居然能碰二公子。
齐十娘是妖怪!
可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蓝衣护卫下意识的紧紧抓着剑柄。
他同伴同样惊慌望来,嘴像金鱼一样一张一合,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蓝衣护卫以为自己聋了,匆忙喊了声,“孟兄。”
这会儿他又能说得出来话了。
黑衣护卫失措地喊,“老赵!”
那是个妖怪。
这会儿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能抓着自己喉咙。
两人吓得后退半步,躲在树后。
十娘子与楚繁炽怔忪对视。
起初十娘子感觉这少年像只猫,随后她发现楚繁炽看起来很眼熟,不知在何处见过。
她盯着楚繁炽那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看。
很快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她心底袭来。
是生气和愤怒。
十娘子突然抬手钳着楚繁炽的下颌。
楚繁炽不得不略微仰起头,他稍稍皱了下眉。
十娘子的手按到了他的伤口。
“这颜色很正。”十娘子用指沾了些楚繁炽肩上伤口的血。她一点点的用指腹拭过楚繁炽的唇,以血替他上了唇妆。“适合你。”
这个男孩子很漂亮,长大后应该很浓艳。
“我梦见过你。”楚繁炽轻声说。
“我觉得你眼熟。”十娘子顿了顿,“我很生气,有点想打你。”
“因为我没接住你的披风?”楚繁炽那长翘的羽睫掀起又垂落。
“不知道。我来此有事要办。”十娘子歪了下头。
“我也是。”楚繁炽说。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十娘子松开楚繁炽。
“不记得了。”楚繁炽回答的很干脆,这令十娘子一时拿不准这是差劲到极点的搭讪还是实话实说。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
很快楚繁炽挑起了一个不怎么礼貌的话题,“你是人是妖?”
十娘子思考片刻,“大概和你是同类。”
她默立良久,须臾听见厅里三少夫人告辞时的套话,又快步走过去,将门掩上。
她转身。
北风烈烈,扬起裙袍。
十娘子提裙走下木阶。
她踏雪过去,在离楚繁炽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她不说话,也不走。
湘灵说得不错,楚繁炽是漂亮,五官精致的宛如一款玉雕人偶摆件。
过了会儿楚繁炽撑着地有些摇晃地站起身。
他不习惯为人俯视。
不料十娘子退后几步。
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
楚繁炽眼睛生的很漂亮,像宝石,晶莹剔透且隐去所有情绪。
十娘子背过一只手,“为什么还留在靖国公府?”
“我没地方可去。”楚繁炽歪着头,像一只孤苦伶仃的流浪猫般楚楚可怜地看着她。
他一身伤,茫然,无助,看起来很乖很听话。
一阵风袭来,卷落树上积雪,惊起无数冬雀。
枯枝纵横盘旋在空,白雪若冰湖,日正盛,琉璃瓦映红墙,光影斑驳陆离间飞鸟振翅击苍天,散落啾啾雀鸣。
好一个萧瑟寂寥冬。
十娘子没来由地觉得楚繁炽可怜。
大概她是一个会同情同类的好妖怪。
“外室做是不做?”十娘子打破了沉默。
阳光洒在她身,玫瑰金线绣的芍药耀眼。
她这般问,楚繁炽那般答:“跟你走可以。”
“会唱曲吗?”十娘子轻轻挑眉。
“我可以学。”
“明夜子时我来找你。”十娘子与楚繁炽擦肩而过。“带上我的披风。”
那件衣服她挺喜欢的。
楚繁炽手搭在自己肩上,以袖挡身上的伤,“我明天不一定醒着,可能要麻烦您劫走我。”
“你个子有点高,不太好抱,所以你还是尽量醒着吧。”十娘子出了院门。
孟护卫放下按着耳朵的手,又捶了捶自己脑袋。
他刚刚不知为何突然耳鸣。
他瞥见老赵也在敲自己脑壳,匆忙问:“赵兄,你怎么了?”
“耳朵嗡嗡响。”赵护卫没当回事,“可能是累的。”
伺候人的差事不仅没有假,年节反而更忙,也是难。
他们很默契的不谈齐十娘。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还是不要沾,自己的小命要紧。
“好过的日子,难过的年节。”孟护卫说,“对了,昨个听老爷提了一嘴,说是还要提税。”
“苏商晋商富得流油,却能一分钱不掏,这还有没有天理。”赵护卫愤慨。“我听我嫂子说,山西那边倒卖盐的二道贩子天天吃炒猪舌头。”
他家在雁鸣湖附近有几亩薄田,就为这点破田年年要出二十两纹银。
一想起来就心痛。
“谁让人家能攀附的上内阁学士。”孟护卫叹气,“阁老一句话比什么都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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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是真的犯了难。
十娘子回来后对她说,“我要安置个人。”
上元眼睛都瞪圆了。
前几天叫她去买个三进院子也就罢了,这安置人是什么情况?
这事真是闻所未闻。
十娘子到底还要不要名节?
她盘算着开口劝劝十娘子,可话到嘴边却没说。
转念一想,上元开始觉得此事无伤大雅。
大家都养个戏子舞姬,前朝公主和郡主还养面首呢。
四娘子是皇后,指不定哪天封十娘子做郡主;大老爷又是丞相,在阁中任职,门生遍布天下,来日只有十娘子挑人的份,哪里轮得到轻狂人士来对十娘子指指点点——是不想活了吗?
上元又闭上嘴。
十娘子目送上元离开。
她发现了一个很奇特的规律。
只要她开口,哪怕是极为骇人听闻的事,大家都会奉命行事,甚至不需要她提供解释。
可惜这条定律在楚繁炽那里并不成立。
她叫楚繁炽最好醒着,但等她第二天晚上施展轻功去靖国公府北苑时楚繁炽睡了。
内厅里没有人,也没有炉火,屋外什么温度屋里就什么温度。
十娘子上去轻推了一下楚繁炽。
楚繁炽还是合着长睫,连动都没动,呼吸也很浅,十娘子仔细听也听不真切。
不过她估摸着楚繁炽还活着。
于是她伸手过去探了探鼻息。
果然还有气。
十娘子找到她那件披风,又过去搂起楚繁炽,很快,她眉微颦,又很嫌弃的把楚繁炽丢回去。
这人换了衣服但没包扎伤口,弄了她一手血,粘糊糊的。
真是太讨厌了!
八仙桌上有壶茶,她就着茶水洗了手,打开衣柜胡乱抓起几件衣服包好,又翻出一件长衫垫在臂上,这才再度抱起楚繁炽。
睡死过去的人好重。
十娘子叫上元置办的院子在齐府梅苑香雪海附近,拐过东边那条街就是。
这里多是京中贵戚的园林,宾来客往专用,平时没人来这边。
她对香雪海的印象比较深,因为大太太经常带她们几个女孩来此地过正月初五,大家会在梅苑一直住到元宵。
十娘子第一次来此便觉得这里不闹鬼简直可惜,走十里路都碰不到一个活人。
十娘子进院时把嘉陵吓了一跳。
嘉陵本以为自己撞了大运。今年是荒年,同乡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她因识得几个字有幸被京中贵人买下,不必流落江湖,正歇了几日,打算一展身手,却见主子抱来一血淋淋的人,顿觉自己上辈子倒了大霉。
京里这群富贵太太小姐还真不怎么正常。
“不是我打的。”十娘子斜了嘉陵一眼。
嘉陵愣了数秒,快步跟了过去,“姑娘……”
十娘子用膝盖撞开门,将人放在床上,“把他洗一下,伤口处理了。”
血味太呛。
她坐在藤椅上,敲了敲胳膊。
好累。
她拿起地域志看了起来。
“这……这这伤……伤伤口能沾水吗?”嘉陵结结巴巴的问。
十娘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很冷的扫了她一眼。
嘉陵不敢再问。
她叫秦淮烧水,把松花喊过来,“搭把手。”
她要伸手去架起主子带回来的那个人。
猛然间十娘子听嘉陵一声惨叫。
她匆忙抬头。
嘉陵一掌心的血,正一脸惊悚的盯着楚繁炽。
松花被吓到贴墙站。
“怎么了?”十娘子问。
“我的手被割破了。”嘉陵语气里装满了慌乱。
十娘子过去戳了一下楚繁炽。
什么都没发生。
嘉陵瞪着茫然的眼,她又试试探探的伸手过去。
又是一道罡风。
嘉陵赶紧唰的往后一蹦。
还好她手缩得快,不然又挨割。
十娘子叹气。
行,这肯定是个妖精了。
“去处理伤。”十娘子对嘉陵说,“别声张。”
她不得不亲自把楚繁炽扔进浴桶。
嘉陵包扎好伤后又跟松花一同过去打下手。
衣衫一去的瞬间松花被吓到了,她捂住嘴低低的尖叫一声。
“别出声。”嘉陵也特别害怕。
这个男孩子长得漂亮,应当也是贵族家孩子,可他身上全是伤,伤口深的地方隐约能看见骨头碎片和内脏。
这是熬了刑?
嘉陵更不敢多问,也不敢多看。
她怕自己会被杀了灭口
十娘子想要楚家赔钱给她。
“取几坛酒来。”她吩咐。
十娘子胡乱把人洗了一下,提着胳膊拎出来,丢进椅子里,拿白酒冲了伤口后用针线把一些深的伤口缝起来。
别的她也不会。
她用梳子帮楚繁炽通了下头发,很随便的给他套了一件外袍,把他丢回去。
头发这东西自己会干的。
嘉陵已经惊到不知该说什么。
十娘子意识到嘉陵在看她,于是倒了杯茶径直灌给楚繁炽,假装她是个好人。
其实她还有另一个选择——用勺子慢慢喂。
不知为何她很想通过这种幼稚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怒火。
她生气,却又无奈,心里还有一丝酸涩。
这种感觉对她而言不常见。
就很怪。
“你们下去吧。”十娘子见嘉陵和松花帮不上忙,便赶她们走。
等那两个丫鬟走后,十娘子低垂下眼睫,瞬息之间抬手扼住楚繁炽的颈。
他的颈纤细修长,很美也很好掐。
用这么大的力气都不见反抗,大概已经醒了,只是不想理人。
“你睡吧。”十娘子松开手。“我要杀的应该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