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宫的气氛有些诡异。
每一个宫女太监进出门时都会特意照一照门附近的穿衣镜。
十娘子搁了筷子。
四娘子用玫瑰水净了手,“不过是些无稽之谈。”她说话时扬高了声音,“国师来看过了,说并无妖魔作祟!”
“娘娘说的是。”宫女齐齐福身。
四娘子递了个眼神给十娘子,还微微摇头。
她很犯愁。
宫中最近不太平。
先是楚太后梦魇,后是蒋婕妤在院子里撞见红衣女鬼跳舞。
国师来了一趟又一趟,可连一个小妖都没抓到。
依她看,纯粹是大家太闲了,净想些有的没的。
十娘子只是说,“快到年关了,大家心不静。”
四娘子幽叹一声。
“不然传表姐进京?”十娘子提议。
她不介意加速一下剧情。
四娘子眉头紧锁,“你说景家的人?”
“景怡人。”十娘子说,“她颇具盛名。”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四娘子抿了下唇,她的手绞着帕子。
十娘子平静的看着她。
片刻四娘子缴械,“娘和景家,你也知道……阿鸾,你我承母亲的恩,只要我齐凤箫在一日,绝不忘本,绝不抬举姓景的。”
她恨景家。
但很多话不能说。
这时四娘子果断把大太太给抬出来了。
“安安心也是好的。”十娘子喝了口茶,“就是国师那边为难些。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这茶是洛神果泡的,一点都不好喝。
四娘子唇勾了起来,因为笑的缘故她说话嗓音如银铃般清脆,“还是十妹想的周到。”
她见天色已晚,提议,“要不……”
女眷一般不在宫中过夜。
但确实天黑了。
“没事。”十娘子很不以为意的说,“如无必须,最好还是不要开特例。”
四娘子转念一琢磨。
国师都说没有妖魔作祟。
她又放下心来。
十娘子略坐了会儿便告辞要走。
依然是绘竹送她回家。
“鬼?”十娘子问。
这次绘竹笑了起来。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好奇心这么强。
她压低了声,絮絮说,“只是一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流言,说先帝贺妃住的永和宫……”
绘竹的话没能说完。
一声凄厉尖叫打破夜晚的静寂。
绘竹眉头紧锁,扬声喝道,“大胆,何人在此喧哗?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她循声走了几步,“这里是禁中。”
她僵住了。
一个小宫女在拼命的往这里跑,头发散了,人也狼狈,绣鞋踏在雪里,一步一个深坑。她身后仿佛有红色的影子,像雾一样,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可能是鬼,也可能只是落雪晕开了灯火。
十娘子提裙跨过门槛。
突然一阵风从绘竹背后袭来。
风很大,卷雪而去,如刀似剑,割的人脸生疼。
绘竹不得不抬手扶住自己髻上的步摇。
她定睛一看,哪还有什么红色影子。
只有一个小不点在跑。
小宫女撞进她怀里。
“绘竹姑姑!”宫女终于见到了活人,喜出望外以至于哇一声哭了,“姑姑救我,有鬼。”
“找你的教习女官去。”绘竹生气了。“再乱说话就割了你的舌头。”
十娘子张望。
没有鬼怪,只有风雪。
“冲撞姑娘了。”绘竹满是歉意的说。
“无妨。”十娘子比了个手势。
两人出了宫。
十娘子回府后先去见了大太太,“四姐第一次怀孕,心里害怕。”
大太太表示很理解——人们对皇后娘娘所提出的要求总是通情达理的,两人客气一番后十娘子回院更衣,打算洗漱就寝。
上元十分没有眼色的赖在屋里不走。
“有事说事。”十娘子终于忍无可忍。
“姑娘,你的披风呢?”上元忐忑的问,“是不是落在了正院?”
“给流浪猫了。”十娘子很敷衍的回答。
上元撇了下嘴,但什么都没敢说。
翌日十娘子又抄了一天的经。
因为她心不静,想杀人。
抄了没几行她又琢磨起来她此生的目的。
她来此到底是要做什么?当皇帝?
很快她心如乱麻,行字间带了杀气。
十娘子叹了又叹,把经烧了。
她又想起那本该死的书。
说实话,她很欣赏景怡人。
她愿提兵与此女一会,分个高下,但若她的使命是拯救众生止戈戢武,那兴兵不合适。
凡动兵戈,必生灵涂炭。
那还是别给仙门之人点兵一会的借口比较好。
十娘子决定把她未来的正宫金屋藏娇,金丝雀不会武自然就没本事杀魔尊。
她停笔,摇铃叫上元进来,将一些事交代给了上元。
上元笑的比哭还惨,但她不敢跟十娘子说不。
一晃过了除夕,正月初一进宫朝贺,正月初二各家互送礼品。
给大老爷地位相当的人送礼有讲究。
不送金银,不送珠宝,只送私房菜,心意到了即可。
十娘子请缨去靖国公府。
大太太有些意外,“阿鸾怎么突然想出门做客了?”
十娘子轻声说,“四姐的事。”
大太太便没追问。
皇帝和太后的公账全京城的贵太太都知道。
皇帝用楚家,又防楚家,做事有几分不厚道。
十娘子提出要亲自登门拜会的靖国公府正好是太后娘家。
靖国公楚恒敕封大将军,不巧是太后同胞弟。
她从善如流的嘱咐三少夫人带上十娘子。
大太太的长子和次子早早考取了功名,赴地方任职,只有小儿子还在京读书。
于是三少夫人经常帮大太太料理家务。
三少夫人应了下来。
大成高祖出身贫贱,兵马得天下,南北朝时旧俗卷土重来,因此不讲究男女大防。
勋贵就那么几户,大家平时来往的都很密切。
姑娘出门做客一般派丫鬟知会声就行。
拜年更是再正常不过。
但三少夫人还是嘱咐了十娘子几句,“楚将军行伍出身,将军百战而威,气势上难免看着吓人。但楚将军人挺和蔼的,你不要害怕。”
三少夫人钟少瑾是将门女,她的手帕交都会舞刀弄枪,但十娘子文静,纤细柔弱,一看便知是闺中娇客,不同于她们这些在边关摔打过的女孩子,是以三少夫人担心十娘子因惧失态。
叮嘱完十娘子三少夫人就带着她去了隔壁。
齐府和楚府挨得近,说穿了不过是一墙之隔。
她们两人被请去后堂拜见靖国公夫人秦玉舟。
靖国公府还真是将门,家中古玩遍地,摆设悉数描金绘银,就是一本书都欠奉。
楚恒原配谢氏早逝,秦夫人是续弦,年纪很轻,生的美,一张小圆脸看着可爱,笑的时候脸上还有酒窝。
她特意喊了小女儿楚白焰过来陪十娘子说话。
十娘子没坐多久便听到附近隐约有说话声。
后堂离书房近,十娘子又会武,这造成她这边听楚姑娘讲话,那边听父子吵架。
楚白焰长得很可爱,“听说皇后娘娘派人去请明月阁的景先生下山来京?”
一个年长些的男子同时怒吼:“你聋吗?”
另一个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小孩,年纪肯定不大,都没变声,“今天是我娘的祭日。”
“谁准你提那令家门蒙羞的玩意?”
这人大概是楚恒。
那孩子语气很无辜的说,“我没说您。”
“滚!”楚恒想来定是勃然大怒,“你这孽种不孝子。”
小孩说,“是的,我是您儿子。”片刻后可能觉得这句话力度不够,还不驰不缓的加了一句,“我生母饮恨而终,我未能替她讨个公道,确实不孝。”
紧接着砚台落地。
十娘子怀疑这个杠精就是齐鸾音的正室楚繁炽。
书中景怡人评价楚繁炽贤惠人/妻,温柔沉默,颇有闺秀。
到底是货不对版还是景怡人看走眼了?
此时楚白焰很八卦的问,“听说景先生是十娘你的亲表妹?”她刻意的重读了那个亲字。
京中不比西郊,极重嫡庶。
再名满天下又如何,景怡人不过是丞相二房太太的亲戚。
妾的亲戚难登大雅之堂。
十娘子的回答很直接,“对。”
楚白焰愣了。
她不知这话该怎么接,只好求助似的看向秦夫人。
秦夫人风淡云轻地吩咐侍女,“去提醒老爷一声,说齐府的三少夫人和十姑奶奶到了。”而后笑言,“年节难过……”
十娘子等了一刻钟才见到楚恒。
楚恒面如冠玉,风流涛涛,倒是个儒将,不像三少夫人说的那般气势迫人。
三少夫人客套的说了拜年的话,招呼十娘子过来行礼。
楚恒心绪不宁,眉宇间隐含杀意。
十娘子下意识一眼甩了过去。
三少夫人握紧了茶盅。
秦夫人的笑定在原处,脸色有些白。
楚恒稍微往后挪了一下。
十娘子这一眼当真是锐利如刀。
楚恒当即推测这姑娘手上人命不少。
疆场上的过来人才会这么看人。
他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下来,还带上了几分刻意的亲切,“替我向丞相问个好,近来琐事有些多,不然肯定登门拜访。”
十娘子只回了他两个字,“一定。”
三少夫人打圆场,“十娘好静,不喜欢讲话,这不,太太特意让我带她出来走动走动。”
她有点怕十娘子,故不敢出言责备。
秦夫人下了这个台阶,“我家白焰以前也内向,长大后就好了。”
哪怕今日用两个字打发她夫君的是齐四娘,秦夫人都敢刺上两句。
可惜说话的是齐十。
凭借直觉,她敢说齐十娘脾气上来肯定会来一出伏尸二人血溅五步。
但这口气就梗在秦夫人心里,难受极了。
她推说起身更衣,离开了后堂。
没走几步秦夫人就撞到在院中罚跪的楚繁炽。
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谢氏膝下两子。
如果楚雀鸣和楚繁炽都死了,那靖国公府就是她女儿的。
秦夫人心中念头转了又转,她嫣然一笑,“把世子请来,说二公子又惹老爷生气了。”
楚雀鸣闻讯后脑子里又轰地一声。
自谢夫人去世后他在府中如履薄冰。
雪上加霜的是——他弟是个妖怪。
旁人近身必遭风割,只能诉诸兵械。
下/毒/又/毒/不死。
家里人都有些害怕,又怕遭对手攻击,故不敢张扬,不然一百二十个楚繁炽都悄悄料理了。
要命的是他弟认准了大家杀不了他,谁都敢怼,什么话都往外说。
楚雀鸣抓起鞭就直奔书房。
果然,他弟又跪在院里那棵梧桐树下。
他兜头就是一鞭。
楚繁炽抬臂一挡,很淡漠的扔了句,“别打脸。”
“你到底什么毛病。”楚雀鸣火冒三丈。
楚繁炽压根不理他。
楚雀鸣杀意骤起。
谢氏是个一直令他爹耿耿于怀的污点。
楚繁炽这个孽种还总提。
活人管不住这张嘴那死掉就好了。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楚雀鸣挥鞭就去。
这次是有意往死里打。
他在军中呆过一段时间,知道四十鞭就能轻轻松松的打死一个人。
打到第三十五鞭时门开了,吱呀一声。
楚雀鸣手顿在空,他回眸。
门口站着一个漂亮姑娘,丽掩冰镜冠群芳。
但看人的眼神让人心中发毛。
他不得不偏开头。
这一侧头他正好看见他弟。
楚繁炽低着头,跌跪在地,身上到处都是伤,骇人的很。
血往下淌,很快汇聚成一大泊。
楚雀鸣闭上眼。
这终归是他同母胞弟。
何至于此……
楚雀鸣的声音和缓下来,“以后别惹父亲生气了。”他走掉,“等会儿我叫人拿药给你。”
楚繁炽瞥了十娘子一眼,他稍微直起些身子,掩唇咳着,可惜这个动作没任何意义,血沿他的指缝流出,砸在雪上。
同样十娘子也在打量楚繁炽。
她精通医理——杀的人太多以至于自学成才。
这伤很重,涉骨骼肺腑,多半还有其他脏器破裂。
天呐,她居然还要倒贴医药费!
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