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你是他活下来的理由
piko大部分时间里,是个用活泼这个词来形容的话，还略显不够的女孩子。
实不相瞒，在她滔滔不绝地刷屏时，诗音甚至会觉得眼睛有点吵。
她似乎永远有讲不完的话题,永远能碰到奇奇怪怪的事。
最近正在热播的日剧,昨晚一档综艺里的名梗,在乡下帮忙的同学又做了什么蠢事,关于学校怪谈和她的奇妙冒险……
那里面有许多一听就是瞎编的故事，但是她总能讲得似模似样，引人入胜。
一开始诗音还有点反感，不过考虑到piko的年纪,就觉得在网络上还这么较真的自己才有问题。想通了之后,诗音就当是固定的故事会时间,她一本正经地讲，自己就一本正经地听,听完了还能给出点奇奇怪怪的观后感。
时间久了，她自己也会挑一些生活中遇到的事跟她讲一讲。虽然跟她那边总是热热闹闹惊天动地的故事不一样，挺无聊的,但piko也会认真给她反馈，从来不会让诗音有被敷衍的感觉。
从偶尔在游戏里遇上,到几乎每天固定时间一起刷本一起聊天，跟piko一起的时间变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不是谁主动提起的，不是刻意约好要怎么做，只是习惯了一上线就去好友列表里找对方的id。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这样。
她们只在游戏里见面，只加了bs好友，甚至没有交换过line的账号。
不知道对方身份,不清楚真实还是虚假，也许哪一天腻了，就会突然消失在网络的汪洋大海里，就是这样脆弱的关系。
可这样脆弱的关系，她们维持了三年之久。
要不是她因为中岛敦的事突然来横滨出差，这种关系还将会继续持续下去。
不，等她回国了，恢复了之前的日常生活后，她们也会一直这样下去，她如此相信。
明明最开始是因为没有负担没有束缚才在一起的，想着随时想离开就离开，想忘记就忘记才开始的，为什么现在反而觉得她们之间的关系比很多现实中的关系要更牢靠呢？
她很享受跟piko在一起的时间，同样坚信对方也是如此。
所以在决定来日本这边时，她第一时间就告诉了piko，说接下来这段时间可能不能上线了，要她等她忙完，piko也善解人意地表示等她回去。
她从没怀疑过自己会一去不回，自己也没有怀疑过等回去打开游戏，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id亮起。
明明是毫无根据的事……
piko大部分时间里好像都在傻乐，但偶尔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有几次一整晚一句话都不打，沉默着陪她刷本，有时候甚至动都懒得动，站在一边划水。时间长了，她一个人打得也没劲，索性陪她一起站在原地发呆。
她不“说话”，那诗音只能自己说。
但是她不会讲笑话，没什么有趣的事可以分享，也不太会安慰人，后来也不知道是脑子里哪根筋没搭对，翻出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书，读给她听。
她记得有一次等她读完了王尔德的《快乐王子》，piko这样问她：
【你觉得快乐王子在天堂会快乐吗？】
“不会吧。上帝不是说，‘在我这天堂的花园里，小鸟可以永远地放声歌唱，而在我那黄金的城堡中，快乐王子可以尽情地赞美我’吗？没有人会因为可以尽情赞美谁就快乐吧？”
【你对上帝很不满呢。】
“因为我是中国人吧，我们中国人大部分都不信上帝，更没有什么能够赞美上帝就会觉得幸福这种想法。”
【中国没有那种类似天堂的神话故事吗？】
“有是有，但我们死后的地府是用来惩罚活着时作恶的坏人的，好人会怎么样好像没什么统一的说法。不过神话归神话，跟信上帝的人不一样，我们没人当真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死后的世界啊。”
【是啊，活着的时候就那么痛苦了，死了还要继续的话，也太不近人情了。】
“快乐王子吗？他活着的时候挺快乐的，虽然那个快乐很虚假很讨厌，但他变成石像之后应该是幸福的吧。”
【每天都流泪的幸福吗？】
“不，是帮助别人的幸福。虽然他帮人的方式有点傻，不过他只是一座石像，能做的事有限。而且，你不觉得傻点好吗？因为这个傻，他这座石像比那些所谓的聪明人要更像人一些。”
【那不傻的做法是什么？】
“呃……社会主义的铁拳？”
【？？？】
啊，有过这种对话呢。
那之后她好像还兴冲冲地安利了piko资本论和毛选……
当时她还担心过piko会不会被自己养成一个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战士呢，左翼在日本都不好混，日共就更惨了。好在那之后她都没有再提起这方面的话题，想来应该是没有兴趣深入了解吧。
然而，看着书架上那夹杂在一堆小说杂志中间的毛选……
诗音的内心稍微有点崩溃。
呃，侦探社的话，应该还好，不管从政治立场上还是行事作风上都很温和，想来不管是什么主义者，在这里应该都没问题吧。
不，说到底piko如果真的是侦探社员工的话，那结合她平日里自爆的那些事情，再加上她说话的方式，基本上直接可以锁定出嫌疑人的名字。担心影响那个人的思想什么的，这种杞人忧天的事完全没必要纠结。
可是，她不想承认。
如果piko就是那个人的话，那离开横滨之后，她就连最亲爱的密友也要失去了啊。
让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将piko跟太宰彻底剥离开来，继续维持原本的关系，她不想，也根本做不到。
说到底，明明强迫自己再也不去关注他的一切，好不容易把他的存在从生命中硬生生撕掉，结果填补进她空余人生的那一块，依然是他的形状。
这种事，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把她的jk好友还来啊！
被扔在沙发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看了眼屏幕，似乎是半天都没有得到她的回应，真央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音子你怎么突然没动静了，出什么事了吗？”
她动了动嘴，不开心地说：“我发现我好像被人pua了……”
对面沉默了老半天，然后发出了巨大一声，“——哈啊？？！哪位勇士竟然能pua你，快说出来让我瞻仰，啊呸，是唾弃一下！”
她被pua就那么难以置信吗？竟然还怀疑她话里的真假……
“是啊，我被人欺骗了感情，但我竟然完全不怪他，这不是pua是什么？”
“不不不，不不，你等等啊音子，你这个好像，好像不叫pua吧？”那边小心翼翼地端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八卦，用生怕一时不慎就把盘子打翻的口吻说，“pua是渣男贬低你，摧毁你的自尊你却觉得他说得对，是你的错，这才叫pua。你这个的话……”
“我这个的话？”
“应该就是真爱吧！”她一本正经地得出结论后，愣了下，“呃，你真被人骗财骗色啦？”
诗音：……
她没说过骗财骗色这个词吧！
“仔细想想你不也是受害者吗？”
真央还加了piko的line账号，甚至还跟太宰经常见面，却仍旧被瞒着。
这不是也很惨吗？
对，她不能一个人死，要死大家一起死！
“等等，怎么又跟我有关系了？”
“我今天突然发现的，其实piko……”她刻意拉长了停顿，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是男人。”
然后果断掐断了通话。
接着，就看着真央在line里面疯狂刷屏发疯。
呼，舒服点了。
将手机扔一边，屏幕中那个熟悉的邮箱账号再次映入眼帘。
从太宰之前的话里得知，至少四年前他就猜测自己是tog了，所以他装成jk来游戏里认识她，就是想验证她的身份，搞清楚tog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结果她还一无所知地踩进陷阱里，喜欢上“她”，把“她”当成了自己重要的朋友。
这算什么呢，是在告诉她，就算换了个皮，变成了女人，自己还是会喜欢他的意思吗？
差劲，无耻，没良心的混蛋。
肯定在心里笑她了吧，肯定觉得她又蠢又好骗吧！
piko，她的好朋友。
太宰……
他希望她发现吗，还是希望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希望发现吧。要是不想她发现，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阻拦她，也可以继续伪装下去。只要她完全察觉不到异样，她甚至都不会用未来视去确认这一点。
可他没有阻止直美带她来这个房间，仔细想来，小双曾经告诉过她，他甚至在被她捡回家的那天晚上还曾经用自己的账号登陆过她的游戏机。
他希望她自己发现，发现他就是piko的这个事实。
然后呢？
他想要她怎么做呢？他希望她怎么做呢？
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继续做只存在于游戏里的朋友吗？
还是一刀两断，彻底背弃他们长久以来的默契和感情？
她不懂。
从一开始就不懂。
不懂他坚持顶着那层马甲陪了她三年的理由。
信息什么的，早就收集全了吧。调查什么的，也早就做完了吧。
还留着做什么呢，甚至每天要占用至少两个小时的时间。
为什么要对她温柔相待，为什么要给她希望，这明明都是她不需要的东西。
解决了这次事件，她回她的国家，他继续做他的社员，像以前那样，过着彼此没有交集的日子不是很好吗？
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适应了不再去追寻他的身影，才让那颗总是不听话的心停止悸动，去过平静如死水般的生活。为什么非要来打扰她呢？就让她这样慢慢死去不就好了吗？
心死了，她就能彻底脱离这些异常，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了啊。
咚咚咚。
“林小姐，晚餐的时间到了。”织田作的声音被木门过滤，在耳边嗡然响起。
“我不饿，你们吃吧。”
门外静了一阵，似乎可以想象对方苦恼又不知所措的表情。
可是不行，现在的她没有精力去顾虑这些——
“失礼了。”
织田推门而入后，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沙发上的诗音。
她如同初生的孩童般抱着双腿，脸孔埋在腿间，凌乱的黑发和墨蓝色的裙摆纠缠着垂在身侧，平日里宁折不弯的背脊软软地塌着，陷在沙发柔软的靠背里。
她很疲惫，肉眼可见得，疲惫。
“林小姐……”
她凌乱的发顶动了动，动作缓慢地——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抬起脸，挤出了一丝笑容。
“让你担心了呢，我只是没有胃口，过一会儿可能就会好了。”
说完就再次垂下了脑袋。
已经连维持表面上的从容都做不到了，却还想着安慰他，真是……
“这样吗。”
诗音以为他这样说了，就会像往常那样乖乖离开。等了一阵后，脚步声不仅没有远离，反而在周围晃了一圈后，伴随着沙发的倾斜，停在了旁边。
再次抬起一只眼睛，看到的是他在沙发那头捧着一卷书的侧影。
“晚饭呢？”
他面无表情地应声，“我吃过了。”
诗音从双腿的缝隙里注视着他的侧影，迟钝的大脑终于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时间流逝里慢慢缓过味儿来了。
他在担心自己，所以不想让她一个人待着。
明知道她有心事，也不逼着她说，只是待在这里陪她，甚至做好了被她迁怒的准备。
这是份无言的温柔。
眼眶突然有些发酸。
为什么呢……
同样是温柔的照顾，同样体贴她的心，为什么太宰只会让她生气，织田作却能让她安心呢？她明明，也很喜欢织田作的，为什么？
不，她其实是知道的。
她也喜欢小征，也从不觉得他会伤害到她，却会在一开始就知道，太宰会。
就算他会伤害她，会让她难过，可她同时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的，还是那个人的温柔。
简直像是个自虐狂一样。
好奇怪，脑子一定坏掉了。
“呐，织田作……”她无精打采的声音闷闷地传来，织田停下了翻书的动作。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卸除了全部的伪装，用最狼狈的姿态向他坦诚自己的心。
“我当初决定成为tog，其实没有经过那么复杂的思考，纯粹只是有了能看到未来的能力，就想用一用，本质上跟刚刚拿到新玩具就迫不及待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
“——最开始谁都是这样的。”
她沉默了很久，就在织田以为不会有下文的时候，诗音突然说：“我利用这个能力去买了彩票，中了五百万。”
“这不是好事吗？”织田疑惑地眨了眨眼，为什么她说到这事的口吻那么沉重，搞得跟罪犯在像警察自首一样？
“是……好事吗？”她抬起头，表情一片空白，像是听到了什么不敢想象的言论一样。
“有哪里不好的？”他反问道。
“就……把这种能力用在这种地方，像是作弊一样，一点也不公平。它应该为了更加重要的事物而使用才对。”
“比如说？”
“比如为了救人，比如为了国家的安全，比如在天灾之前预警之类的！”
“这些是很重要没错。”织田冷静地点头。
“对吧？只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去使用这种能力，不能更公平地选择让更多人受益的方式，只关注自己想关注的人的生死，我那四年说到底做的都是些自我满足的事。”
她一口气说完之后，又重新缩了回去。
“你不觉得，我很没出息吗？”
“不觉得啊，林小姐您救了很多人不是吗？为了自己的自我满足去使用能力，说到底异能者几乎都是这种人。不管是太宰还是我，还是侦探社的其他人，大家都是为了自己使用能力的，您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在意这一点。”
“是……这样吗？不会觉得我的动机不纯吗？”
“实际上您的动机也是为了救人。就算不是，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您救了我，救了孩子们也是事实。”他重复了一遍上次的话，“至于太宰……”
他的话语停止了，然后看着她因为想要听到后续而忍不住抬头。
果然还是在乎的。
“林小姐，你是他活下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