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凭舟提着一篮子点心回来的时候,越西辞的嘴里正叼着一块排骨。
因为她腿上有伤,不方便动。竹子干脆找了个小矮桌架在了床榻上,然后在上面摆满了珍馐佳肴。
排骨煮的软烂,轻轻一咬便能脱骨。越西辞吃的喷香,两边嘴角各淌着一条反着光油花儿。
偷吃的小姑娘一看沈凭舟明显惊讶了一下,立刻鼓着小脸将吃了一半的肉猛地吸进了嘴巴。
沈凭舟:“……”
明明他走之前小姑娘还扬着甜甜的笑脸对他说等他回来,这才不到一个时辰,她怎么就吃上了!?
沈凭舟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沈凭舟委屈,但沈凭舟不说。
正在他委屈犹豫之际,竹子忽地掀起了帘子,也没抬头看脸,只当是个奉命送东西的小厮,毫不客气地说:“麻烦让让。”
他说着,擦着沈凭舟的身侧挤了过去,殷勤地把手里的汤盅端上了越西辞面前的桌子上。
“三姑娘,这是奴才特意毒吩咐小厨房做的当归乳鸽汤,最是滋养补气。”
沈凭舟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贴身小厮周到体贴地在越西辞身边嘘寒问暖,不悦的感觉霎那间充满整个胸膛。
“咳。”
沈世子不开心,沈世子咳嗽了一声。
“爷!”听见熟悉声音的竹子很是震惊,他回身一看“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话中惊讶之余竟还带着丝丝嫌弃,好像沈凭舟的十分多余。
沈凭舟瞥了他一眼,竹子立刻缩了缩,闭了嘴,像个鹌鹑似的退了出去。
沈凭舟顺手把点心篮子放下,凑到越西辞吃饭的小桌前,坐在旁边,可怜巴巴地捡起一双筷子。
“你不是说要等我回来吃的嘛!”
他扫了一眼桌面上的菜色,荤素搭配,品种齐全,心里对竹子的不满堪堪回复了一点。
他夹起一筷子鱼肉,小心翼翼地挑好鱼刺才放进越西辞的碗里。
“我怕你饿,故意装傻,赶紧着从太子那跑回来。结果你竟然已经先吃上了。”
沈凭舟又夹了一个丸子,挑走上面的香菜才放进越西辞的碗里。
越西辞看着碗里渐渐堆出的小山,一边瞅着沈凭舟满是怨念的神情,一面反省自己。
“对不起,我错了!”
先认错总没错!
“我下次说等你回来,就一定等你回来!”
沈凭舟夹着鱼肉的筷子猝然用力,将一块完好的鱼肉夹的四分五裂。
他的耳根再次蔓延出一丝可疑的红色,“没……没什么!你、你记得下次等我就好了!”沈凭舟说的磕磕巴巴,浑身渗着一丝小得意。
越西辞的感觉沈凭舟奇奇怪怪的。她歪着脑袋,看着沈凭舟挑出一根又一根的鱼刺抿了抿嘴唇。
她也将筷子伸到那条已经没了半面的鱼上,夹起了一块鱼肉放到碟子里。
沈凭舟蓦地一愣,开口阻止她:“那个有刺,你吃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把满满一碗鱼肉换到越西辞的手边。
越西辞低着头,认真地挑拣着雪白鱼肉中的每一根鱼刺,头也不抬,却又理所当然地说:“给你吃啊!”
越西辞的手很稳,但也架不住这鱼鲜嫩,还是挑碎了些,和沈凭舟给她弄好的鱼肉相差万里。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腼腆地笑了笑,“你等我再练练,下回就好了。”
她夹着鱼肉,却不知道应该放到哪儿去。
原本给沈凭舟准备的碗碟现今都盛着满满的堆在她面前,而她本来再用的碗碟里也放满了食物。
越西辞想了想,干脆把筷子凑到了沈凭舟的嘴边,努努嘴道:“啊——”
沈凭舟受宠若惊地张大了嘴巴,被越西辞塞了满满一嘴的鱼肉。
沈凭舟其实吃不惯鱼肉。
不管厨师怎么处理,他都感觉河鱼有一股腥味,让他难以接受。只是这块被越西辞塞进嘴巴的鱼肉竟然同他以往吃过的完全不同。
鲜鲜的、嫩嫩的,还甜甜的。
沈凭舟咀嚼两口,将鱼肉咽了下去。
两个人好像是突然体会到了这条鱼的鲜美,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分食了个干净。反倒是其他同样精心烹调的菜没怎么动。
越西辞啜着依旧温热的乳鸽汤,一手抚着鼓出来的小肚子,忽感有些罪恶。
她现在腿上有伤,吃这么多也不方便下床运动,只怕等她这伤养好,少说也得胖上几斤。
不过沈凭舟也说了嘛。不管什么样,他都养她啊!
一想到这儿,越西辞心里的那点子罪恶感也烟消云散了。
只有一只左手活动的沈世子亲历亲为地将床榻上的小桌撤了,又整理好被子和枕头,让人靠得舒服点。
“明天咱们就要启程去行宫安置,我同越陵打了招呼,你跟着我走就行。”
越西辞“嗯”了一声,点点头,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
吃多了就困,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沈凭舟见她这副慵懒可爱的样子微微一笑,让人舒舒服服得躺下。
等到确定越西辞睡着了,沈凭舟才轻轻得掀开被子,将她腿上的纱布一层一层卸下,露出那条依旧狰狞的伤痕。
他从怀里掏出一瓶新药,放在手里有些失神地看了片刻。而后又把药放下,拿了先前用的金疮药给越西辞敷上厚厚一层。
新药是张太医刚才给他的。
张太医的原话说:“这药是新制出来的,医术上讲会比金疮药更刺激肌理,但也会痛上几倍。并且不能完全保证不留疤痕……”
沈凭舟对此很是嫌弃。
最后只拿了这一瓶药回来。
还是等越西辞醒来,问清她的意愿后再决定要不要用吧。
他又给越西辞掖了掖被子,才踽踽地离开了营帐。
越西辞又做梦了,还是那片草原,还是那几个掳走她的大汉。
也还是那个被他咬了一口的小哥哥。
小哥哥的声音有些稚嫩,却透着一股与他年纪不相符的冷静:“你想活下去就得听我的。首先,就是不要与他们硬碰硬!”
小哥哥说的很认真,很严肃,也很凶狠,甚至与那些大汉不逞多让。
小小的越西辞憋着一泡泪,咬着嘴唇害怕地点点头。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自己脏兮兮的衣袖擦了擦眼眶,将那些掉不下去的泪珠擦掉。
眼前似乎清明了许多。
越西辞努力地睁大了眼睛,尝试数次后终于看清楚了眼前人的面容。
他像是瘦得脱了相,眼眶深深得凹了下去,一副黑黝黝的眼球像是被线硬挂在里面似的。颧骨高耸,两片薄唇更使得他的面孔平添了几分恐怖色彩。
他就像是一个会喘气的骷髅。糊着一层纸做的皮囊,好像轻轻一捅就能捅破。
越西辞感觉他有点眼熟,像是在哪见过似的……
“记住了吗?”骷髅哑着嗓子,索命一般对她步步紧逼。
越西辞怕极了。她似乎又想起了父母惨死在草原上的那一幕,灼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眼前的全部景色。
这梦不好!
她不想再做下去了!
越西辞渐渐收紧了拳头,想让指甲抠着手心带来的疼痛把她带离这个噩梦。
可疼痛却迟迟未至,反而是一股凉风迎面吹来,钻进她的四肢百骸,叫她打心里发着哆嗦。
唯有左手的掌心不知道握着什么……
真暖和啊……
越西辞发出感慨,眼皮翻了翻,幽幽地睁了开。却忽地感觉手里的触感有些不同,定睛一看,脸皮一僵。
她竟然紧紧地攥着沈凭舟的左手,似乎是攥了一夜,连那样粗糙皮厚的手上都被她按出了红印。
这个登徒子!
越西辞小手一甩,却又是一僵——是她,把沈凭舟的手丢出去的!
登徒子竟是我在自己!
她缓了缓呼吸,眼睛滴溜溜一转。
想想她很沈凭舟。除了不该做的事儿,其他的也都做的差不多了。
做饭、骑马、逃命,更比说还亲过一会小嘴儿。
虽然是蜻蜓点水的那种,但性质等同,没有区别!
越西辞红了脸,莫名升起一股子气恼来!
沈凭舟怎么还不跟她表白!
再不表白,她可就自己先上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抬头去看沈凭舟。
吊着一只胳膊的沈凭舟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蹲坐在床边,笔直的大长腿无处安放,只能可怜兮兮地蜷缩在一处。左臂吊着,右手又被她拉着。以至于他只能找来一个小小的枕头,压着床榻的边缘,像是根悬崖上的木桩,虚虚地枕在上面睡着。
可即使这样,沈凭舟也没有收回那只被越西辞攥出红印来的右手。
越西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沈凭舟那只爪子,欲盖弥彰似的又放了回去,还仔仔细细地让自己的没一根手指都压在印记上。
沈凭舟的睡姿是不可多得的优雅,越西辞很难想象这样的沈凭舟,是在军营里和一群骂着浑话的糙老爷们而一起长大的。
他不打鼾,也不说梦话。眉目平和,看不出半分表情。
岁月静好。
在营帐外,在那遥远的、半暗半明的苍穹之上,一颗硕大的星辰挂在高空之上,犹如一只孤寂的眼睛,幽幽地、默默地凝视着这片土地。
和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