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萧,王旗猎猎。
常年养尊处优的宗室们休整了两日也没能完全缓和过来,反倒是科举入仕的朝臣们早年头悬梁锥刺股,又在各地奔波赶考,适应良好。
但总有一些人是例外。
比如礼部尚书魏大人。
魏大人近期诸事不顺,先是陈家人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堵他,要他给个说法。光来了一个陈氏还不够,还要带上他早年一时冲动留下的小孽种。
更有甚者,陈氏这个贱女人竟然威胁他,要去敲登闻鼓告他停妻再娶,要断掉他苦熬十年才熬上正规的仕途。
难道这样对她来说会有什么好处吗!
好不容易安抚好陈氏的情绪,将她和那个小孽种安置在别院,找了信任的下人看住了这两个累赘,只等他安排好一切就杀人灭口。正当他满心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此事按下去时,他那位出身尊贵的夫人竟然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这件事,直接带着人牙子去了别院,要将陈氏母女就地发卖!
真真是添乱!
魏大人一边要安排祭天和秋狝,一边又要为了家宅不宁之事焦头烂额。以至于接连下错了命令,险些耽误了太子祭天的大仪程。幸好有越陵及时发现改正,又请了越丞相替他遮掩。否则就算没有陈氏去敲登闻鼓,他这礼部尚书的位置恐怕也坐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他以为万事皆休,终于能安安心心整治家宅时,他的女儿竟被人打了!
而当直到打了魏珺的人竟然是越丞相家那个刚刚进京的庶女时,魏大人对夫人母女的不满更上升了一个程度!
当娘的小肚鸡肠,当女儿的娇蛮任性。他当年真是瞎了眼,才娶了这样一房妻室!
魏大人揉了揉因为这些破事儿熬红了的眼睛。
昨天他那不省心的小女儿哭着跑来求他,要他给她做主,去越家的地方揪出那个以下犯上的小庶女,让她抽两个耳刮子打回来。
魏大人只觉得头大。
且不说自己才刚刚受了越家父子的恩惠,就单说那丞相家的闺女,是他一个小小尚书说打就打的吗?!
他正想着找点什么借口把这个骄纵的丫头糊弄过去,就听外面的小厮禀报说越陵来了!
魏珺觉得他是来道歉的。
但魏大人只觉对方来者不善!
如果越陵当真觉得自己妹妹有什么不对,当即阻止了就是了,哪里还用得着事后来道歉?
魏大人当即将魏珺轰走,而后恭恭敬敬地将自己这个下属迎了进来。
越陵笑得客套,只是那客套的笑容之下又藏着一份故意展露给他的阴鸷,活像是只蝎子,对着自己的猎物耀武扬威地甩着带毒的尾刺。
蝎子桀桀一笑,“尚书大人,下官是奉家父的命来传话的。家父希望您能按照他说的,给京中的太傅大人写一封信……”
——
沈凭舟打了个哈欠。
他昨晚趴在低矮的寝榻前将就了一宿,今早起来便觉得脖子僵硬生疼,一动就知道自己是睡落枕了。
床榻上的越西辞还闭着眼,一只手还攥着他,显然是还没醒。
沈凭舟尝试着扭了扭脖子,只听“嘎嘣”一声。
他疼的倒吸冷气,越西辞也一下睁开了眼睛。
“你傻啊?”越西辞看他那副模样忍不住笑骂,“过来,我给你按按!”
她一边说,一边自己从床上撑了起来,将手搭在了沈凭舟的脖颈上。
越西辞一边按着,一边觑着沈凭舟的表情,看着对方从呲牙咧嘴皮猴子变成慵懒的小猫咪,就知道这人估计已经好受多了。
“去吧!”她松手轻轻一推,“不是说今早要启程去行宫了?你不去收拾收拾?”
沈凭舟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越西辞别过头去不看他。忽地又想起了头几次见面时候沈凭舟那副故作清高的清冷模样,竟还颇有些怀念。
沈凭舟蹲在地上,强压着心底的欢快摆出一副可怜模样。然而正主儿都不看了,他再装好像也没什么用。只得晃了晃脑袋站起身,咿咿呀呀地虚伪地交换着疼,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蹭了出去。
越西辞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才又躺了下去,望着穹顶怔怔出神。
“傻子!”
她笑得眯着眼,脸上蓦地爬上一分绯红。
穹顶洁白如新,四周围了一圈的油毡布攀沿着向上,在中央供出一个尖尖的角来。
越西辞眨了眨眼,回忆着那个可怖的梦境,那个像是被剜了双颊血肉的骷髅一样的面容。
她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呢?
越西辞想的出神,丝毫没注意到时间过的飞快。沈凭舟已然吩咐好了下人们将越西辞的行装从越家的营地收拾好带来,并且还带来了两日未见的岫玉。
岫玉一见越西辞躺在床上就红了眼眶,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姑娘”后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沈凭舟看不得她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干脆把人赶了出去,自告奋勇地蹲在床前,示意越西辞爬上来。
“马车就在帐篷外,我背你出去。”
越西辞尝试着动了动腿。
她这条腿这两天压根就没动过地方,一时间忽地动起来,活像是后接的木头棒子。
只是到底经过了两日的精心养护,原本那恼人的疼痛已然退了下去。
应该是能走了吧。越西辞忍不住心想,也不管还蹲在床榻前的沈凭舟,小脚丫直接点在地上,扶着床头站了起来。
只是才刚以受力,那直击脑海的痛感便又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越西辞一屁股跌坐在床上,缓了好半晌。
她这是何必为难自己呢?
她哭笑不得地想着。然后看了一眼沈凭舟宽阔的背脊,小心避开他手上的左肩,认命地俯了上去。
越西辞从不知道,被人背在身上的滋味竟然这般的好受,让人打心底感到安稳。
人的重量压在沈凭舟的身上,沈凭舟托着她的膝弯,出言问道:“搂好了?”
越西辞重重地点了点头。
静了片刻后沈凭舟又问了一句:“搂好了?”
越西辞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个傻子。这人背后又没长眼睛,她光点头不说话有什么用?
因此她活泼道:“搂好啦!”
“那就出发咯!”
沈凭舟像是个毛头小子,背着自己喜欢的姑娘朝外面走去。
阳光洒在两个人的鬓发间,打在两个人的侧脸上,映在两个人的眼眸中。
沈凭舟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车辕上,又让岫玉把她带进车厢里。正一撩袍角,准备顺势跟进去。竹子便牵了大黑过来,还把缰绳递了过来。
“爷,给您。”
沈凭舟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竹子啊……”沈凭舟抿了抿唇,颇为感慨,“你看看大黑身上的伤,还没结痂呢,你就让它上工。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
竹子愣住了。
它看了看沈凭舟,又看了看大黑,诚实地摇摇头。
“和您比,算不得什么吧。”
想当年在肃州时,大黑被绊马索截住,愣是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世子爷不还是骑着它追杀敌人吗?
沈凭舟:“……”他一世英名怎么就挑了这么个蠢货当小厮?
车厢里传来两声憋不住的笑,然后是越西辞故作难忍地呼痛声。
“岫玉,我腿有点疼!”
沈凭舟瞥了一眼竹子,见对方还是傻楞傻楞的模样,叹了一口气。
“听见了?越姑娘腿疼,我留在车上照顾她。”
说着也没给竹子时间思考,动作灵活地钻进了车里。
竹子困惑地想,世子爷不是已经把岫玉叫回来了吗?怎么岫玉服侍三姑娘还不够?
大黑“咴咴”地叫了两声,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嫌弃,牵着竹子走远了。
沈凭舟钻进了车,岫玉就识相地出了去,将车内的空间留给沈世子和越姑娘单独相处。
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行进起来。然而说是有些摇晃却要比越西辞来时乘坐了越家的马车平稳了许多。
更不要说这宽阔的马车车厢之中还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嫩白的小脚丫虚晃地点在上面,即使没穿鞋子也丝毫不觉凉意。
两个人分坐在马车的两侧,中间还隔着一个小桌,桌面上分布着几个凹槽。沈凭舟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桌面,不知道从哪鼓捣出几个木头盘子,严丝合缝地卡在凹槽中。又敲了敲马车壁,守在车外的岫玉立刻识趣地递进来两碟水果。
岫玉的识趣让沈凭舟伤感的内心稍稍缓和了点。毕竟这么看来,他手底下的人也不全是竹子那样没脑子的。
沈凭舟一边想着该怎么让竹子开开窍,一边打了个哈欠。
看着他的眼角被这个哈欠逼出了点点泪光,越西辞猝然想起了什么。
她将自己板正,让自己看起来坐得规矩了一些,严肃得板着脸看着对面的人。
“沈凭舟,我跟你说一件事啊。”
沈凭舟看她这副严肃的样子也坐直了起来,好像在处理什么紧急军务一般的认真。
越西辞两只手掐着腰,让自己看起来更凶、更不好欺负一点,然后开口蹦出四个字: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