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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南枝向我情如昨(1 / 1)

(一)

三百三十年前,渭水河畔的一场大雨,云家小娘子救了一个人。一个剑眉星目,英武不凡的男人。

雨水砸在他脸上,衬得那张脸愈发的白,她撑着伞盯了好半会儿,着实觉得这样好看的人,实在不该就这样孤零零的死去。

“小娘子,这是个男人。”

“我知道。”

“您不该与他染上瓜葛。”

“阿福,我知道。”她收回目光,侧着一张脸,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开心,“有他在,父亲就不会把我嫁给别人了。阿福,我喜欢他,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您不该以貌取人。”

“可这是实话呀!”

阿福叹口气,无奈的撑过那把伞,吩咐后面的扈从把人抬上马车。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叠声说道:“诶,小心点!那儿,那儿,可别碰着他了!”

等马车驶回济世堂后,她又是第一个跑了下来,阿福一时半会儿没跟上,只能恨恨看着她头上零星的水珠子叹息。

“小娘子,您还不知道他的身世,万一,万一他已有家室,又或者,他并不欢喜您……”

“阿福!”她停在廊桥转角处,喊了一声后,又顿了顿,拎着裙摆小跑过来,郑重其事地嘱咐着:“阿福,我不喜欢父亲为我指的婚事。谁说女子不如男?再过两年,我的医术一样可以撑起云家,我们不需要依附别人而活。”

云家世世代代行医布施,救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奈何香火不盛,几代单传至云老爷这里,数十年只得了云小娘子一女。

作为天下闻名的杏林世家,云老爷自然不愿看见云家成了女户,与夫人再三合议,便打算同杏林另一世家结个姻亲,留下子息扶持。

云小娘子可就不干了。她向来敏而好学,是一众师兄妹里最有天赋的一个,本来满怀雄心打算好好整饬云家,结果被自家父亲当头一棒,打入了待嫁的行列。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有了入赘的女婿,谁还稀罕做外嫁女?至少对于云小娘子来说,她倒是愿意娶个漂亮夫君过门。

大抵是她的医术十分高明,不出三日,躺在东厢房的漂亮夫君醒了,连带着打伤了她好几个扈从。

“你原来是个剑客?”

“是你救了我?”

“是我。”

他沉默着收了剑,霜白的剑身一晃而过,像渭水河里粼粼的光。

她想了想,挥退了众人,接着,拿出一份准备多时的婚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跟前,“我救了你。看你模样,也是个无以为报的落魄人,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你要不以身相许?”

如果是再过几年,她铁定不会乱开这个口的。任谁了解他的过去,都会慢慢掩盖住那点旖旎心思。

但云小娘子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况且漂亮夫君失了忆,除了她,再也没有这样好的好人照顾他了。

她牵着他的手坐在床头,烛影摇红,她挑开红盖头,秀丽的面庞一派温润,发鬓上还缀着朱红流苏。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阻拦你离开。”她慢吞吞说着,眼睛清澈得像一捧水,“但你不要忘记我呀,我一直都在这儿,我的剑客师父。”

他取下朱带,冷清的眸子里满是漠然,没沾上一点红尘烟火。月色清幽,从窗纱透过桌案,洒在小榻上,映出他的脸深邃俊美。

早亡夫的云小娘子如愿以偿地待在了云家。云老爷实在没想到,那样一个挺拔傲然的漂亮女婿,会在新婚夜离奇死亡。但闺女克夫的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他再怎么琢磨,也拉不出一头好驴来接手云家。

就这么等啊,等啊。等到云家二老作古,等到云氏的医术独步杏林,却依然没有等到她的良人。

彼时卓荦仙州十四地的九重仙门大师兄历练归来,他去了凡世三十年,也销声匿迹了三十年。回来时,师门里多出了两个师弟妹。一个像他一样不苟言笑,一个与他不同,倒是十分活泼。

而他放在心上的小师妹,变成了色厉内荏的三师姐。山头那株紫荆树开得正好,阳光也正好,暖洋洋的晒在她身上,树后走出的黑袍少年撑着伞,他倾斜伞面,替她遮去刺眼的金光。

“他是谁?”

“他?……哦,他是师妹命定的道侣。”

太清尊者赠给他一本崭新的剑谱。崆峒印在脑子里翻滚,透过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他看见那张苍老的脸上弥漫死气。

“此为观心。你历练数十载,正好练一练这本剑谱,消除世俗浊气。”

他接过那本剑谱,却没翻动,而是一反常态的问道:“为何是他?”

“没有为什么。”太清从莲台上起身,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点在他眉心,“任何人都可以,但独独你不行。”

“我不明白。”

“无情剑心者,斩情灭爱,方得大道。”太清撩起眼皮,面容和蔼,“我就你们这几个徒儿,天枢,她不可以成为你的证道石。”

他垂下眼,想起了那个词——

命定。

(二)

我是云家这一代的独女。

待到嫁龄时,父亲愁白了头发,最终定下了极北之域的圣手贺氏。

我不愿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我的一身医术应该救更多人,而不是像母亲那样委侍后宅,终日为了几个姨娘愁思。

所以我救了他,一个躺在水泊边的男人。

他虽然失去了记忆,却也不愿与我成婚,这让我有些失望。或许是我那张柔弱可欺的脸打动了他,他说,他愿意授我剑术。

是的,我就这样从一个待嫁姑娘,成了他的徒弟。我时常想,他的确是个聪明的人,一声师徒,足以抵消太多的杂念。

他离开云家的第十年,我又救了一个人。只不过,这次是一个金发白面的异族人。

我治了他半日,他就幽幽醒转,睁开了一双金色的眼睛,像天上无法抵足的太阳。

“是你救了我。”

“是我。”

“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这本术谱就赠给姑娘。”他看着我,金瞳里停驻一抹倒影,那是我的影子,“仙缘难得,姑娘,可愿让我渡你入道?”

我只想了三息,就毫不犹豫地应下了。不为其他,只因我快老了,我或许再也没有那么多的十年来等他。

时间会告诉我一切。果不其然,当他再度出现时,我想,我大约是赌对了选择。

他带我上了山,我在那里第一次看见那个女人。只一眼,我就知道,这是他失忆时也难以忘怀的执念。

我便在那处仙山上住下了。可他们却时时争吵,或许是为了我,也或许是为了其他。不过,这在后来的某一日都不重要了。

那天晴光正浓,窗台上有一盆开得极艳的花,我同往常一样,将炼好的丹药放在他窗前,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花上。

我伸出手,像被蛊惑了一般,摸了摸它。绯红的花瓣簌簌零落,覆了一层湿土。一转身,雪青色的衣角从面上拂开。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断骨之痛。

我的手被废了,再也不能握剑。他们都来看我的笑话,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并不伤心。

我拜他为师,从来都不是为了学剑。

那一夜,天上的云卷来卷去,遮住了群星,也遮住了月色。我待在幽辟竹林里,静静听着那畔动静,等到争吵息止,他提着剑,踩着清幽竹影,朝我慢慢走来。

他说,南枝,随我下山。

(三)

我入住抚灵峰的第一百二十八年,遇见了一个身怀奇胎的妇人。

金鸣声起,肚子就翻江倒海地阵阵胎动,剧烈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破肚而出。可仔细算算,她怀有身孕四年,都不见半分瓜熟蒂落的迹象。

这是一个我从没遇见过的疑难杂症。我犯了难,他却破天荒的专程来了一遭,将妇人安置在后山的青莲座里。

一个月后的雨夜,他从青莲里抱出了一个男婴。

我那时并不明白他的慎重,我单纯的以为,他只是想要一个合格的传人。毕竟我无法习剑,无法传承他的衣钵。

直到那个孩子死去。

他仍然垂着冷清的眸子,手上的白子落在棋面上,稳稳地,分毫不错。

我想,这么些年以来,除却她的死,再也没有什么能打动他了。

就如同我的死一样。

棋局终于走上了最后一步。他悉心培养出来的另一个棋子,跪在跟前,以满身仙力天赋,祈求他回溯时光,救回一个魂魄濒碎的姑娘。

同样是逆天换命,同样是无力绝望。

可不一样的是,只有我知道,他的疯魔浸入骨髓。

源源不断的仙力支撑着神术,我拔掉胸口上的银剑,抬起手想摸一摸他的脸,却发现他其实离我很远,远到我再怎么努力,也终究回不到渭水河畔那个初见。

仙力倾竭的人倒在地上,桃花目渐渐寂灭无光,我望着他,也慢慢阖上了自己的眼睛。

时间告诉了我一切。而我作为献祭灵魂的施术者,却再也无法挽回。

魂飞魄散时,我恍惚再度看见了他的脸。细密雨水下,一张苍白的、深邃的脸。

零碎的记忆剥离识海,我希望它能留下。在重回的世界中,藏在树上,藏在云里。我也并不介意它被人窥见,即使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还会救他吗?

我想,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高估了自己的码字能力

争取明早6点写完放出来!!

还有2-3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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