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的第十七日,陈郡谢家迎来了一位金贵的客人。
谢夫人拉着阿涘的手，笑眯眯把她牵往正堂，雍容华贵的郡主娘娘坐在上首,旁边还立着一个玉面小人儿，他冲阿涘眨了眨眼,笑起来时，露出了齐整的小白牙。
“阿涘。”郡主娘娘推着玉面小人儿往前挪了挪,苍老的脸上有些疲惫，她含着慈爱的笑意,却让人瞧着难过,“这是阿袭。”
“阿涘妹妹。”
她躲在谢夫人裙角后,一双眼睛不安分地转着。滴溜滴溜，对上那个小人儿乌黑的瞳孔里。
谢夫人没了办法，笑意尴尬的朝郡主致歉，“姨祖母,她……”
郡主摇摇头，没说什么。她靠着一方软枕，盯着那团玩在一处的孩子们出神。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样的情况总是常见的。阿涘琢磨着，郡主娘娘是关久了，若能闻一闻园子里的琼花香,或许就不一样了。
“这是什么？”
“琼花呀。”
郡主有些好笑的接过那盘花,上面还沾着零星泥点。小丫头背着一双手,煞有介事地说道：“郡主娘娘,您闻一闻，这花可香可香了。”
郡主依言照做。她脸上多出了几分真切开怀的笑意，“为什么会送给我这个？”
阿涘理所当然的答道：“因为能忘掉不愉快的事啊！”
郡主一愣。小丫头似模似样的掰起手指,一样样数落下来，“您看，我没背完《论语》时，祖母总会为我送来琼花糕；我被夫子抽戒尺时，阿娘也会替我燃上新制的琼香；就连我小叔叔，都会给我折上一枝新蕊，插在瓶子里，这样一来，我就能在夫子罚我面壁思过时，看好多好多天的花啦！”
“你说得对。我该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郡主叹口气，将阿涘抱在怀里。
“郡主娘娘也会被夫子惩罚吗？”
“不，不会。”她又放空起眼睛，低低喃道：“能惩罚我的人啊，都回天上去了。”
阿涘没有听懂，歪着脑袋看她，惹得后者微微回神，忍俊不禁地说着：“阿涘有哥哥吗？”
这句话倒是听懂了。阿涘点点头，“有的。”
郡主眯起眼，眼皮耷拉着，攒聚出纵横交错的皱纹，“我也有一个哥哥。只不过在我还未出世时，他就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了。他虽不常伴着我，可也是十分疼惜我的，只是，如今他去得太快了。”
阿涘有些懂了，她听祖母嘱咐过，郡主娘娘是难过陛下猝然崩逝，才从万里之遥的勐阳来到母族陈郡。
“他为什么不在您的身边？”
郡主低下头，看见阿涘明亮的眼睛，又清又圆，像乌黑的龙眼核。她想了想，才慢慢捋出一条小孩子能听懂的话，“因为有另一个人，比我更需要他。”
“谁？郡主娘娘的妹妹吗？”阿涘还太小，她无法明白更需要哥哥的人，为什么不是更小的妹妹。
“不是。”郡主摇头，“是一个很威严的人。”
“啊。”阿涘小声惊呼了下。在她记忆里，能称得上威严二字的，除了夫子，再没其他人了。就连刚逝世不久的曾祖父，也一直和颜悦色的教导着她。
阿涘的眼睛里泛起同情，“那岂不是很惨。”
相反，郡主又摇着头。
“不，他并不惨。阿涘，这世上惨的人有很多，有些人衣食无忧，却身受桎梏，有些人自由自在，仍无法逃避食不果腹。他们都很惨，比他要惨得多了。”
“可他跟一个很威严的人生活在一起。”
“可他也骗了那个人。”
郡主搂着她，浑浊的眼睛慢慢变得湿润。
“那个人待他很好，待我也很好。这份欺骗，让我的哥哥从金笼里飞出，却也让那个人心如死灰。没有了光，再好的花也会开败的。”
阿涘摸摸她的脸，小指头抹去泪珠，她气呼呼鼓着一张脸，眼睛瞪得老圆，“不能骗人！郡主娘娘，您快告诉那个人呀！”
郡主叹口气，又垂下一颗泪，“很晚了。我已经见不到她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悄然变了。母亲常常抱着年幼的她，捧着一册旧词念念不忘。据说，在她的胞兄鹘幼时，也是因为这本只有一首词的薄册，引起了齐霸主的注意。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圞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那本册子是父亲最后的遗物。作为鸩杀而死的齐公子亲眷，母亲早在血染宫闱的那一夜就疯了，而她则成了人人避嫌的遗腹子。
鹘少敏慧，目识千文不忘。即使到了濒死时刻，他依然能清楚记得被命运抉择的那一日。
“母亲又发疯了，她咬着朕的手不放，朕流了好多好多血，差一点，朕就撕掉了那本令她发狂的册子。阿絮，只差一点。幸好朕忍住了。”
睡在床褥里的鹘紧紧拉着她，眼睛瞪得像铜铃，脱了漆一样岁月斑驳。
“……他问朕，那册子里的’不堪看’是什么意思。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圞意。母亲疯了半辈子的团圆，朕还能再有什么想法呢？朕说，那是不忍。不忍再看罢了。”
她红了眼，安抚住他的手，却被鹘死死按住。
“他死了，她还活着。多少人想让朕死啊，朕怎么能让他们如愿呢！朕得活着，朕得掌控了天下，我才能活下去。阿絮，我们仅仅想要活着，就已经很难了。”
鹘哑着声，气息慢慢微弱下去。
“……明珠蒙尘，不堪相看。他说过的，他同我一样不忍。”
勐阳王宫外跪了一地的人，垂垂老矣的她伏在胞兄榻前，听尽他道完最后一句弥留的话。
“不是不愿，而是不忍。不忍再看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完啦，鹘最后是骗了嬴般若的，他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这熊孩子偏偏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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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圞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出自《生查子》牛希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