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前世沈放死后)
帝王发丧,满城素缟。
白雪纷纷如絮飘扬,雪满玉阶道,长歌哀声。
皇后娘娘捧着牌位,从路尽头那一扇朱红的大门中走出,风吹单薄的衣裙如皱翩飞,她眼睫挂泪,结冰成珠,在寂寥大雪中行走,目光空洞,像透过茫茫飞雪,看到了别的什么。
文武百官、皇室宗亲,立在玉阶两侧,悲痛不已,目光落到路中央那一道女子瘦弱的背影身上。
看她与身侧跟着六岁的小皇子,一步一步往最高的玉阶上走去。
阶梯潮湿,滴水成冰,小皇子年纪小,走几步就要跌倒一次,膝盖重重撞在地上,看得人心揪起。
没人敢出声,没有人上前给他们母子撑一把伞,没有人敢扶小皇子一把,这通往高坛的道路,只有他们能走。
沈琅一只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裙,一边小心翼翼迈出步子,他身上的丧服繁复,超出了他的身量,一点也不合身,尾摆长长拖到地上。
才走几步,脚下又打滑,向前摔去。
母后停下来,转动空洞的眸子,冷冰冰的目光俯视着他。
沈琅不敢让姜千澄久等,拍拍冻得红扑扑的小手,朝姜千澄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继续拾级而上。
年轻的小皇子,哪里懂失去父皇意味着什么?
他与沈放从未亲近过,只知道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再也没有名义上的父亲罢了。
高坛之上,住持诵经做法事,替皇帝超度。
姜千澄手冻得发僵,将牌位颤颤地递过去,交到住持手上,一阵风过,四边高悬纵横错杂的白皤,迎风高高扬起。
众人仰头去看。
姜千澄眸光低垂,想起从前清明给母亲祭祀,每每都能遇上起风,父亲告诉她,这是死去之人,听到人世间的家人祭拜,给家人的回应。
冷风萧萧,鼓入衣袍。
姜千澄眸光淬着寒意,对住持道:“开始吧。”
这祭祀的大典,早点开始,早点结束,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可住持偏偏不为所动,像没听见姜千澄的话,阖上双目,拨动佛珠,势必要等这阵长风止住。
雾凇沆砀,天山一色,远近皆茫茫。
多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庄重肃穆的高坛,盎然的春色染上每一个人的衣角,她在这里,受封成为了大周的皇后。
往事历历在目,眼前闪过她与沈放并肩立于花树下的场景。
当年,春色烂漫满枝头,如今却是厚厚大雪压肩头,染白鬓发,物是人非,阴阳两隔。
不知是谁先哭出声,受悲伤的情绪感染,人群里发出一道又一道呜咽哭声。
姜千澄也落了泪,两行冰珠滑下面颊。
她冷得嘴唇都在打颤,却还要替她死去的夫君,装模作样落下几滴泪。
天色阴冷,皇宫沉入皑皑雪色里,她一颗心也慢慢滑入无边的冷寂之中。
与沈放的一场纠葛孽缘,耗尽了她所有心力,也夺去了她再去爱人的能力,除了琅儿,她再也无法对别人敞开心扉,她将自己的心锁入了这冰雪铸成囚笼。
不过这都不重要,外人眼中,只看到皇后娘娘悲伤欲绝,弱不胜衣,以泪洗面,沉湎在巨大的悲痛中,这就够了。
她必须要把所有的戏做足了,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娘娘舍不得陛下离去。
让他们知道,她是爱他的。
长风停下,白皤不再翻动,住持拨动火红的佛珠,叹道:“开始吧。”
景升九年冬日,武帝崩逝,皇后娘娘在祭典上凄声痛哭,哀哀欲绝,倒在一片皑皑白雪中。
雪满群山,霜满枝头。
**
巨大的楠木棺柩摆放在大殿中央,皇帝驾崩,头七之日,宗室中贵女前来皇宫哭灵。
从白天到夜晚,哭声不断,大殿中一片死气沉沉。
夜过子时,滴漏声悠悠,她们嗓子哭哑了,再难发出一句呜咽。
丝丝寒气从窗楞渗入,侵略了这里每一个角落,炭盆燃烧出虚弱的光芒,许久,是皇后娘娘一句:“你们先回去吧。”解救了那些跪得膝盖发麻的宗室女。
众人踯躅片刻,朝皇后娘娘道别,脚步声踩在砖地上,鱼贯而出,方才还跪了一片人的大殿,顷刻变得空荡无比。
听不到身后动静,姜千澄垂下目光,手轻轻抚摸着倒在怀中睡去的琅儿,小皇子跪了一天,累得虚脱,力气耗尽,沉沉睡过去。
她望着儿子白净的脸蛋,因这几日守灵,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她眼眶微热,将儿子搂紧,喊小太监来。
荣福问:“娘娘有何吩咐?”
姜千澄道:“带小皇子下去吧,用热水给他沐浴一番,再在屋子里烧上地龙,别冷着他。”
荣福应诺。
他面容沧桑了许多,眼角一道深深的皱纹,看上去老了十几岁。
他将衣袍解下,裹住小皇子,准备走时,问:“娘娘您呢?”
姜千澄没说什么,一只手搭在棺柩盖子上,冰冷的触感传来,道:“我再陪陛下一会。”
荣福抱着小皇子往外走,跨过门槛时,朝内望了一眼。
十二灯架上全都点上烛火,摇曳通明,却照不亮偌大的殿堂,浓重的阴影摇摇晃晃,如恶鬼攀爬,缠上姜千澄的裙角,一点点将她吞噬。
她素衣雪服,静静跪在蒲团上。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墨发如绸缎般滑落。
荣福轻轻叹一口气......
地上那么冷,姜千澄素来体寒,再跪下去,只怕身体冻出毛病。
他知晓姜千澄必定不舍沈放离去,但上穷碧落下黄泉,人一旦去了,就再也寻不到了。
荣福目光沉顿,没有出声打扰姜千澄,抱着小殿下出门,让宫人进去,给娘娘多添几个炭盆。
寒风肆虐,如暴躁的猛兽拍打窗楞,扑扑作响。
窗门都阖上了,声音却没小下去半分。
姜千澄哭得眼睛红肿,额头无力地靠在棺柩边沿,前几日她受了冷风,只觉得四肢无力,喉咙难受极看,像染上了风寒。
迷迷糊糊中,她开始自言自语,竟对着棺柩说起话来。
等反应过来,不由一愣。
此情此景,好似回到幼时,夜里漆黑,她害怕极了,睡不着,跑去灵堂母亲牌位前,抱着小小的膝盖,和牌位说话。
有母亲的牌位在,她就不怕。
如今她面对同样漆黑的宫殿,死寂一般的紫禁城,沈放不在了,那些虎视眈眈的臣子,如用蛰伏在暗处的猛兽,随时可能准备扑出来,将姜千澄和琅儿咬杀。
她实在害怕,但她并不后悔。
若不杀了沈放,早晚他会下旨拉她一起陪葬,去母留子,永绝后患。
所以她兵行险招,放手一搏,提前对他出手。
可恨的是,这个男人明明没有爱过她,她却在与他的纠缠中,一次次差点沦陷。
姜千澄自嘲一笑,将身子依偎在棺柩上,借冰凉的温度缓解身上的燥热。
窗外大雪簌簌,无声落地。
大殿空无一人,谢昭推开门入内。
往里走,那隐藏在黑暗中的一道纤瘦背影才慢慢显现出来。
姜千澄听到脚步声,慢慢转头,她一张脸白到透明,皓齿内鲜,眼尾殷红,一道哭肿的痕迹,星泪点点,如海棠泣露,牡丹吐悲,一种哀艳到极致的脆弱美感。
仿佛下一瞬,就要枯萎凋零。
见到他来,她泣不成声,一声柔弱浸水的哭腔如从唇瓣溢出。
谢昭脱下狐毛披风,罩在他身上,宽大的毛领拢住她尖尖的下巴,姜千澄盯着他,泪如雨下,钻入他怀中。
谢昭替她系好绳子,耳畔萦绕着她孱弱的泣声,指节微曲,指腹替她拭去眼角的细泪。
一声“沈放”从怀中人口中发出,瞬间激醒了谢昭。
姜千澄泪眼朦胧,伸手握住他的手臂,道:“我好想你啊,我好难受,头疼不得了,身子也疼,快要撑不下去了。”
颗颗珠泪断线落在地上,声声泣血如杜鹃哀鸣。
“我怎么才能再见你一面,是不是......只能我下去找你了?”
说完这话,她一下恢复清醒,盯着谢昭,泪珠滑下眼睫,背抵上棺柩,双手抵住眼睛。
原来是她发热烧糊涂了,竟然出现幻觉,将眼前人认成了谢昭。
等擦干泪,眼里已恢复清明,好半天,她嘴角才扯起一丝惨淡的笑容。
谢昭悬在半空中的手,落在她脊背上,抚了抚,借宽厚的掌心的温度以作安慰。
姜千澄慢慢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绒毛传来温暖,她轻轻一笑:“无事,我们走吧。”
言下之意,就是不待在这里继续守灵了。
谢昭温和一笑,道:“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踏出宫殿,姜千澄走在前头,谢昭随君臣之礼,落后一丈距离,两道身影融入雨雪之中。
殿内,烛架上最后一盏摇曳的灯烛,也随风熄灭,永远堕入了黑暗之中。
**
春三月,草长莺飞,杨柳莺啼。
年仅六岁的太子沈琅即位,定年号为“宣嘉”,太后姜千澄垂帘听政,辅佐在侧,太子太师谢昭,入内阁为首辅,执掌内阁。
朝堂之上,臣心安稳,朝堂之外,风调雨顺。
此为先帝留下来的盛世,六年前的一场大仗,拓宽了疆土,国家修养生机,焕发出新生。
然而这所有人眼中蒸蒸日上的盛世,内里却脆弱不堪——
幼帝沈琅,身子骨实在孱弱,娘胎中带出来的怪病,缠绕在身,无法根治,即便太后广寻天下神医,也无济于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幼帝缠绵病榻,到后来,身子差到连上朝那一段短的路程,都无法支撑走完了。
朝中老臣上书,劝太后娘娘早做打算,若......若幼帝久病难医,不幸崩逝,为防止朝堂动乱,应从宗室中选取出色的宗室子,过继到膝下,立为储君。
那是群臣第一次见到太后娘娘发怒,她站在宝座前,耀目的珠翠折射出冰冷的光,缀,一遍遍居高临下地质问:“凭什么?”
“我拼死给我儿子挣来的皇位,凭什么转手给别人?凭什么?”
若将皇位拱手转让,她还能好好活着吗?她要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在成为太后之前,她首先想当一个活着的人。
从前这帮老臣为保国家社稷,想要取出她腹中的孩子,再将她除去,如今还想利用她,给大周未来铺路?
凭什么?
她从珠帘下走出,不再垂帘听政,而是堂皇之地坐在宝座上,替幼帝处理朝政。
一举激起千层浪,群臣心中激愤,双目瞪圆,却也只能压下怒气,低下头忍着。
她有谢家,背靠着江南半壁势力;她有沈放留下来的兵权,那帮军中汉子,怎能容忍朝臣欺负他们这对可怜的孤儿寡母?再有沈放亲手提拔的亲信臣子,全都站在她身后给她撑腰。
一开始群臣抵触,激烈反抗,可随着日子流逝,姜千澄的究坐稳了那个位子,年轻的太后,从幕后走到堂前,成了女皇,高高在上,凤冠浓妆,眼尾凌冽。
她染了蔻丹的手指,轻轻抵着额穴,冷冰冰地发布命令,身上流露出的气场,与先帝在时一模一样,让人心生畏惧,低下头颅。
可人前冷艳独断的女皇,回到后宫,又变回了那个柔弱的女子。
她坐在榻边,眼眶发红,看太医给小儿子施针。
琅儿伸出小小的手,反握住她的手心,揉了揉,露出微笑道:“母后,你别怕,儿臣会很快好的,不会和父皇一样因伤病早早去世。”
他在忍着剧痛,身子都在抽搐,却还是朝母亲扬起笑容。
姜千澄侧身抱住儿子,将头靠在他发上,柔声道:“你会好起来的,母亲已经找到民间的名医了,就在赶来的路上,你再等等。”
琅儿乖巧地道“好”,在她怀中睡去。
无边春色探入殿中,绿树葱郁,生机勃勃,姜千澄窝在阴影里,出声地望着窗外那一株芙蓉花。
影影绰绰的欢声笑语与廊下摇晃的风铃声,透过纸糊的窗户传进来,是殿外的小宫女们在嬉笑打闹,声音缥缈好似从云端传来。
姜千澄目光从春色移到窗边镜子上,菱镜映照出一张哀艳的面容,雪肌红唇,玉骨清彻,她无疑是美的,民间画本上费尽心思地用各类辞藻夸赞她。
她二十四岁了,容颜比十七八岁时更盛,如芙蓉花完完全全绽放开,可花开到荼靡,之后便是枯萎零落成泥。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握紧了沈琅的小手,出神地盯着镜中巧笑的女子。
那样风姿灼灼,艳光夺目,可又是那样的陌生,冰冷。
一根雪白的细发,掺杂在逶迤的云鬓之中,无比的刺眼,姜千澄眼睫一颤,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扯,针一般细微的疼痛。
她随手一扬,白发在空中慢慢坠落,被融金般的阳光照成金黄色。
原来她才二十四岁,就已经有了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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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嘉初年冬末,幼帝即位,春初,幼帝病重,太后临朝即位,自封为“圣后”,把持朝堂。
八月盛夏,圣后诞下一女,封号为柔嘉。
此女为先帝的遗腹女。
先帝去世时,圣后娘娘已怀胎两月,一直瞒着众人,用绷带束腰,直到身怀六甲,腹部显怀,彻底隐瞒不下去了,才宣告天下。
论起来,姜千澄也弄不清楚这个孩子怎么来的,只依稀记得有一夜,沈放下了宫宴,到坤宁宫与她说话。
他身上有清淡的酒气,眼角微红沾泪,求她别赶再他走,与他说说话,当时他抱着她腰,卑微地求她,让她想起了从前有一个雨夜,他也是这样求他。
她心软了,手搭上他玉冠,同意让他留宿一夜。
可他太渴求她的温柔缱绻,她也贪恋他的怀抱,二人如鱼遇水,干柴.烈火,一晌贪欢。
事后清醒,谁也没说什么。
姜千澄卷起被子,留给他一个背影,沈放坐在榻边,沉吟许久,想说什么,最后一言不发,穿衣服走人。
她与他早就习惯了冷战。
那年他从战场上回来,她便一点一点开始疏远他,忍住不去靠近他,对他忽冷忽热,到最后真如陌生人一般。
如今一夜荒唐,姜千澄闭了闭眼,只当这是最后一次。
未料就是这一次,给她又送来了一个小生命。
她怀第二胎时,面对的局势竟然和第一胎如出一辙——
若小皇帝病逝,那么她腹中的孩子将会成为继承人。
但好歹此刻的她,成了圣后,手握权柄,不用再担心受怕。
这一胎很是顺遂。
盛夏的光晕时亮时暗,蝉鸣聒噪。
姜千澄一个人迎来了自己第二个孩子,小公主鼻梁挺俏,头发纯黑,是个闹腾性子,与她死去的父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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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后替幼帝处理政务,这一替,便是四年。
四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朝堂上风浪早就消了下去,民间也接受了他们拥有了女皇的事实,民风逐渐开化,盛世歌舞升平。
一切都有条不紊向前行进。
幼帝沈琅的病势也渐渐好转,江南来的神医妙手回春,在他的照料下,幼帝旧疾根除,身子骨强健许多,非但能下床走路,甚至能御马学射箭。
姜千澄坐在草场边的高台上,扇子挡住烈日,极目远眺,看几个武官,抱着小皇帝上马,耐心地教他如何控制马匹。
他胯.下的这匹黑马,是大宛国进贡的汗血宝马,当年曾陪先帝上过战场,战功赫赫。
幼帝听到这匹马的来历,睁大了眼睛,伸手去勒缰绳因为动作不娴熟,险些掉下马,还好被武官们及时接住。
小皇帝额头冒出汗水,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姜千澄瞧儿子心情好,唇角也跟着上扬。
她摇动团扇,送来清风,卧在自己腿上午睡的女儿额发被风吹起,小公主揉揉眼睛,醒了,转头看哥哥在骑马,眼中兴奋,活蹦乱跳地从母亲身上起来,跑下高台,闹着要骑马。
武将们照顾幼帝已经够手忙脚乱了,又要应付小公主,实在应接不暇,对小公主道:明日再教她,今日先教小皇帝。
小公主霸道极了,嘟嘟粉嫩嫩的小唇,摇头说不要,竟然伸出去拉哥哥下马,让他下来给她骑。
小皇帝无奈,满脸宠溺,对妹妹说“好吧好吧,”侧身就要跳下来,却见远处荣福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儿来。
小公主一见,眼睛登时亮了,吧嗒吧嗒,迈开两条小短腿跑过去,让小荣公公抱她上马。
“好伴伴,”小公主红色的发带翩飞,搭在白白的小脸上,仰望荣福,道,“伴伴,你抱我上去,我一个人爬不上。”
荣福“哎”的一声,将小公主举高,让她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伴伴,这匹马也是汗血宝马吗,和父皇的那匹惊雷马一样?”
荣福顺了顺马毛,笑道:“是一样的,这是当年先帝送给娘娘的马,马儿名字叫荔枝,和惊雷是一对儿。”
小公主惊异于这对马的来历,张大嘴巴,一甩马鞭,马儿就驮着她往前奔去,一溜烟跑出去十丈远,两个人拉都拉不住。
众人吓得不轻,赶紧跑过去拽马,小公主在马上,屁股被颠了几下,很快掌握技巧。
她咧开唇角,耀武扬威对哥哥道:“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一下就学会了!”
沈琅点头:“厉害,可厉害了!”
地平线上一轮火红的圆日缓缓下坠,霞光满天,众人沐浴在红光下,笑声透过风吹来。
姜千澄盯着那匹枣红色的马,看荔枝跑到惊雷身边,与惊雷耳鬓厮磨。
她久久沉默,站起身,往回走去。
宫人跟在圣后娘娘身后,霞光将她的背影一点点拉长,她一个人孤寂地行走在草地上。
这条路,好似永远看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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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后娘娘生病了。
常年劳累,操心国事,日夜不休批阅奏折,让她生了一场大病,梦中呓语不断,汗水淋漓,迟迟不能醒来。
小皇帝和小公主趴在娘娘榻前,哭成了两个泪人。
一个虚岁十一,一个虚岁刚过五岁,早早失去了父皇,如今连母亲也要撒手人间,离他们而去了吗?
宫人看了,心有不忍。
朝堂也乱了,宣嘉四年的夏天,沧州军营哗变,贼军叛乱,军官勾结西域诸族,带兵压境,一路骚扰西北边陲。
圣后娘娘大病一场,好不容易转危为安,醒来却得知了这一消息。
沧州哗变,非同小可,小则危害西北,大则关乎国家存亡。
太医让圣后娘娘休息,她置若罔闻,日日夜夜与臣子商量对策。
一道道军令,八百里加急发往边关。
她心知肚明,沧州的军官为何会突然哗变造反,不过是因为他们看中朝堂没人,料定她一个弱女子,镇不住他们。
若是沈放在,他们绝对不敢这样。
她的确上不了战场,可她手下有人,她会用人,她把沈放的兵书,排兵布阵留下来的策论,都看了一遍,调用新起之秀,前去边陲镇压哗变。
边关形势紧张,剑拔弩张,那一日,大周士兵与贼军决一死战时,姜千澄带着两个孩子,去了供奉列祖列宗的灵堂。
窗外夜雨如注,薄纱飘飞,她跪在正中央的蒲团上。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陪着他,学她双手合十叩拜。
他们在等最后一封军报。
是生是死,全看这一封军报,若能镇压住贼军,大周江山可保,若不能,贼军长驱直入南下,京城危矣。
天空劈开一道惊雷,照亮了灵堂,两个孩子吓得面色惨白,瑟瑟往她怀中躲。
“轰隆隆——”
那雷越来越近,仿佛从房梁上滚过一般,屋檐不堪重负,发出沉重的哀鸣声。
姜千澄搂紧两个孩子,目光盯着正中央那一块楠木制成的牌位。
窗户紧闭,却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帘幔乱飞,烛火乱摆,能听到火星“嗞嗞”的声响。
“沈放——”
这简单的二字,她已许久未曾说过,一出声,才觉口舌艰涩,满腔酸楚。
她指甲掐进掌心,目光落在牌位上,这一刻,心中竟升起一丝念头,想若他能在身边陪他们就好了。
又一声惊雷响起,“啪嗒”一声,右手边的窗户哗啦作响。
小女儿蜷缩身子,哭着往她怀里躲:“母后母后,我怕。”
姜千澄吻了吻她的发顶,柔声道:“不会有事的,母后在这里陪你,你看看母后也不怕打雷。”
说完,雷声轰鸣,最后一缕烛光化为青烟,大殿陷入黑暗。
姜千澄脊背一阵寒气,头皮发麻,俯下身,颤抖的手搂住一双儿女。
“不怕,不要怕,”空旷的大殿里,她嘶哑的声音格外明显,“父皇也在这里陪我们呢。”
小儿子听话乖顺,果然不哭了,抱住妹妹,又伸手揽过姜千澄的脖子,道:“母后,我是男儿,会护着你和妹妹的。”
姜千澄转目看向沈琅,随着他年岁增长,他一张脸就越像沈放,眉骨、鼻梁、薄唇和那个男人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如今他说要护着自己,姜千澄眼角滑下几滴泪,轻轻地一声:“好。”
她又抬头,看向沈放的牌位,哽咽了许久,阴阳两隔五年,她终于再一次对他张口,唇瓣中支离破碎飘出几句话。
“我们的江山会好好的。”
“我会把他完整地交到琅儿手上,你放心,一定会熬过今夜的。”
“哗啦啦——”
大雨噼里啪啦,夜幕好像洪泻,电闪雷鸣,整个世界一片混沌,沉入朦胧雨水中。
他们母子三人,在黑暗中紧紧相拥,等待着沧州最后一封军报传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啪”响亮的一声,姜千澄猛地回头,士兵推开大门,雨水顺着盔甲流下,一只手持着军报,冻得发紫的嘴唇颤抖道——
“娘娘,我们胜了,贼人已经被镇压!”
“娘娘!圣后娘娘!”
“母后!母后!”
姜千澄精神紧绷,支撑了一夜,如同蜡烛燃烧到了最后一刻,“啪”烛光熄灭了,她也倒向一边,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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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后娘娘近来精神大不如前,时常容易犯困,索性一点点放政,让小皇帝亲自上朝,处理政务。
这一日,她带小皇帝爬上城墙,俯看着繁华的红尘街肆,告诉他明君当以民为本,他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他的江山。
小皇帝踮起脚,趴在城墙上:“都是我的?”
姜千澄勾唇:“是你的,也是我的,还是你父亲的,将来也会是你儿子,这帝国的主人不止你一个,你只是暂时掌管它,你的使命,就是让他传承下去,生生不息,连绵不绝,这是一个帝王的责任。”
政治廉明,国泰民安,这盛世耗尽了沈放毕生的心血,也倾注了姜千澄所有的精力。这是他们脆弱的,美丽的,藏着无限生机,由无数儿女血水浇灌的千里江山。
小皇帝似懂非懂,问:“母后,你是因为父皇,才坐上皇位的吗?你想替他把江山传下去?”
姜千澄迟疑了稍许,嗯了一声,垂下头,目光温柔:“所以你要好好替母后和父皇守住这江山,知道吗?”
小皇帝重重点了下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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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光阴里,她养了一只猫儿,卧在贵妃榻上,看小女儿在院子里陪着小猫儿玩耍,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脸上满是童真的笑容。
春光满枝,给她的裙摆洒上光影。
姜千澄有点发愣,想起来,自己少时也有一只猫儿啊,那是母亲临终留给她的猫,陪她一直长大到九岁。
那时她住在外祖母家时,姊妹兄弟不带她玩,唯一能说得上话的谢表哥,要去学堂读书,十天才能休一天假回来看她。剩下的日子里,她都一个人捧着脸蛋,坐在后院屋檐下,眺望四四方方的天空,与小猫说话。
虽然有点孤寂,但有一个小东西陪着自己了,心中也算安慰。
直到有一天,小猫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姜千澄急得不得了,事后才知道,表姊妹见那只猫儿雪白聪明,带它出去玩,把它给弄丢了。
姜千澄哭得眼睛通红,那是她最喜欢的东西,却被人随随便便弄没了。
她一个人跑回去,趴在床上,将自己埋在被窝里,低低地抽泣,脑中一团乱麻,开始胡思乱想——她曾经夜夜渴望母亲回来陪伴她,可母亲早早去世了,现在,连母亲留下的猫儿都没有了。
她真的好难过......
思绪回到如今,姜千澄看着院子里俏皮活泼的女儿,心中一阵隐隐的疼痛痛。
她能感受到身体的气力被一点点抽去,可她真的舍不得一双儿女,她还想在陪他们一会。
“母后。”
小女儿看她不对劲,抱着小黑猫到贵妃榻前,柔声问:“怎么啦,母后不要哭,珠珠拿手绢给你擦泪。”
小姑娘丝滑的手绢碰上她的面颊,将泪花擦拭干净。
姜千澄勉强撑起半个身子,伸出手捧着她的脸,笑道:“我们珠珠真好看,又可爱又听话。”
小公主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当然啦,荣伴伴说我长相尽拣着父皇和母后的长处长的,能不好看吗?”
姜千澄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父皇若见了你,一定会特别喜欢你的。”
小公主最喜欢听姜千澄说沈放,这下子,非要缠着姜千澄讲沈放从前打仗的事。
这个时候,姜千澄说话都已经困难了,喉咙里一片腥味,捂住口咳嗽了几声,帕子便沾上星星血花。
她眸色微深,不动声色将手绢收好,面颊重新带上笑容,开始耐心地给女儿讲沈放的故事。
院中飘着女子如软云似的说话声,花香穿过草木,春光明媚从林间的细缝筛落下。
等小公主听完故事,窝在她怀里睡着,姜千澄才慢慢停下说话声,静静注视着小女儿。
她用贪恋的目光,一寸寸描摹她的容貌,想将她的样子刻入脑海之中。
她多希望在这春日里多留一会啊,哪怕再多一刻也好。
姜千澄与女儿面容相贴,不一会儿,见荣福从一边柱子后踱步出来。
小太监不小了,都三十几岁了,俨然成了这宫里的老人,他眼角布满皱纹,轻声唤道:“娘娘。”
姜千澄早嘱托过他,等自己死后,一定要照顾好这一双儿女,小太监忠心耿耿,自然没有半点推脱。
她今日忽然来了点兴致,想让荣福给她讲讲先帝少时的趣事。
小太监听到这个要求,愣了一愣,低下头,回忆沈放从前种种,将脑中记忆一股脑抛出,事无巨细地讲给姜千澄。
姜千澄听得极为认真,一个字也没落下,也是这时才知道,沈放的幼年和她一样,都没有母亲的陪伴。
她对着满园春色,轻轻一笑:“他怎么和我一样可怜啊。”
他死时二十八岁,如今姜千澄也二十八了。
真是没料到,他们会死在同样的年纪。
圣后娘娘取下发间的一根簪子,芙蓉花簪在春日的光辉下,花瓣绽放出夺目的柔光,是那一年,他在封后大典后送给她的礼物。
他说她像芙蓉花,不是端庄典雅的牡丹,也不是明艳逼人的海棠,而是木芙蓉花,烂漫秀丽,静静绽放,亭亭玉立,柔媚且脆弱,却又能摇曳出坚韧的弧度。
算起来,这是不是他唯一一次向自己表达爱慕?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一点喜欢她的吧。
她真的太想他了,还想再见他最后一面,如果有来世,她与他之间的悲剧会避免吗?
姜千澄无力再思考。
她阖上了双目,弥留之际,眼前潮水般涌入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她看到她与他在月下拥吻,他向她一遍遍诉说情意,他带她去山野烂漫处——
那里春光无限好,芙蓉宛转花香幽,美人笑隔盈盈水。
他们去漠北,去巴蜀,去江南,携手策马看大好山川。
她耳中出现幻听,光影轮回千转,听到江南的烟雨淅沥,幼时猫儿轻叫,院子中姊妹嬉笑吵闹......
姜千澄手垂了下去,手中精致的芙蓉簪掉落,砸在地上,薄如蝉翼的花瓣碎开一条细缝,春光照落,慢慢补满空隙。
宣嘉五年春末,圣后娘娘崩逝,葬于皇陵,与先帝同穴,百官素服,百姓哭送,天下嫁娶俱停,举国皆哀。
(第一世·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主的名字叫沈珠玑,姜姜取的,晶莹无暇,似珠玉之物。
前世的部分讲完了,不另开其他的了,给大家一个留白,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在评论里问。
这应该是全书最虐的一部分,错字待修,下一章开始超甜的平行世界番外。